黛藍色的影子伴着雨絲赫然而入,冷氣猛然灌入。雨聲驟大,壓着颶風般的怒意。
“啊!”沐昭容愕然一僵,驚叫一聲轉過頭去,正對上一張蒼白透青的臉,“楓……楓殿下這是要做什麼!”
“閉嘴。”慕容楓的身上卷着雨水獨有的冷氣,腕間一翻,手中的彎刀筆直指向了面前的人,眸光如刺般的冰寒,“母妃,方纔你們之言,可是當真?!”
“你是要刺死你母妃嗎?”眉目間的驚懼一掠而過,棠妃很快恢復了鎮靜,緩緩起身望向了他。
脣間抿成一條緊繃的線,慕容楓僵立了半晌,握刀的手漸漸下滑。驀地一鬆,彎刀落地鏘然一響。
“何時過來的?”啓手揮退了沐昭容,她替他斟了一杯清茶。
碧瓷茶盞盈盈遞至他的面前,慕容楓沒有接過,冷冷地盯着她。
棠妃冷哼了一聲,收回茶盞“當”地一撂,“你沒聽錯,我們所言確真!”
“你……”慕容楓臉色剎時怔變,眸間一片難以置信,“這麼說,那老監殿前的證辭,也是母妃指使?還有宮外那些晦暗不堪的流言,也……”喉頭一澀,每一則謀劃的背後所影射的訊息都讓他心駭無比,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“是又如何?”棠妃輕聲冷諷,“若非那慕容素行爲不端,縱使我有意刁難也無可奈何。還不是她先越軌失範,勿怪他人授其以柄。”
“你爲什麼要這麼做?”指尖緩緩拗緊了衣襬,慕容楓滿面驚疑,“她可是我的皇姐啊!”
“什麼皇姐!”棠妃厲聲駁斥,“她是你入主東宮的絆腳石,她就該如此下場!”
慕容楓一怔,“什麼……”
“你該已聽說宋婕妤已有身孕。若她十月之後擔下皇子,屆時豈不動搖你的太子之位?你可曾想過如此的後果!”
“兒臣並不想做什麼太子!”向來已久的心思第一次被點破,他卻忽覺一絲怯畏,心頭沉甸甸的慌亂,“父皇從未以東宮之位相許兒臣,兒臣也無意這太子之位!母妃,現在局勢還可彌補,求您——”
“住口!”棠妃攢眉輕喟,面目的氣息徒然凌厲,“生在皇家的男兒,哪一個不以入主東宮爲生?你有沒有想過,若你做不了太子,未來待那宋婕妤之子登上帝位,又有那慕容素相助,你和母妃該如何自處!”
“宋娘娘不是那樣的人!”一絲惶然的冷意蔓上背脊,慕容楓定了定神,倏地斂袖跪倒在她面前,“母妃,小楓真的無意這儲君之銜,小楓只願親人平安康樂,若宋娘娘誕下皇弟,小楓也願輔佐他共興大燕,求您收回成命!”
話音入耳,棠妃猝然退了一步,美目透出戾氣,“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!”
他咬了咬牙,“求母妃收回成命!”
“你……”音語鏗鏘有力,猶如落鐵堅定,聞得棠妃剎時怒極。
無法言說胸□□織膨脹的厲怒,她指尖疾顫,驀然揚起一巴掌便掠過去。
頰間猝然一痛,慕容楓眼前一黑,衝力帶着他偏倒在地。
耳畔嗡嗡作響,他定了一瞬,很快爬起來重新跪好了。
“求母妃……收回成命!”
棠妃目光如刺,寂靜許久,冷冷地閉上眼,“你執意要我收回成命?”
脣角很快浮起紅腫,少年的面龐卻破釜沉舟般的勇毅決絕,“求母妃!”
“……好。”
沒想到她竟會失口應允,他瞬間擡起眼。
棠妃淡淡地瞥過來,“我可以收回成命,但我收回成命的那一日,也便是我踏進黃泉之時。與其日後處處爲他人摯肘,我倒不如干脆自裁了事!我給你三日考慮,三日後你若執意如此——”
一字一句落言於耳,慕容楓霎時大駭,木然地盯着自己的母親,心仿如墜進萬丈寒淵,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。
“你——想清楚!”
·
不過半月,漫天的流言幾乎傳遍整個大燕國。
時間一天天過去,整個雲州幾乎都似被謠言吞沒,原本冷定的朝臣也紛紛沉不住氣,上奏求請慕容念廣下對策。慕容唸對此卻依舊沉默,似乎大有放而不談之勢。
而就在這時,流言忽然有了新的轉向——
“君王宴,青鋒襲,帝女策,莫浪語。”
“思君不見君,婉轉花林裡。”
變化最先起於一首歌謠,語調朗朗上口意味深長,一經脫口便廣泛流佈。僅僅幾日,帝都內的孩童幾乎盡數習會,終日瀰漫雲州上空。歌謠暗指宴刺一案表面密隱頗多,實則是受定國公主的指使,只因公主與代國太子私相授受,卻暗遭燕帝阻止。公主胸臆懷恨,於是暗中連同代國太子於壽宴暗使殺着,欲謀弒父,以效前魏朝女帝的弒兄奪位之謀。
此言一出,舉國震駭。定國公主的謾言層出不窮,雖日前有關定國公主與代國太子的越軌之言神乎其神,可關於此論卻多斥之於荒謬。但愈是如此猜度愈多,私下議論日盛一日,更助長了疑惑。
來去各國的商旅通過他國來使言及壽宴之上的情形,確鑿了當晚定國公主和代國太子確在宴席中間離席頗久,且時段重合,無形驗證了真實。
如此一來,風向鉅變,一時之間,有關定國公主叛國弒上的流傳層見迭出。捕風捉影的猜忌聲越來越大,甚有文人墨客出文直指定國公主私通叛國,弒父妄上,可謂無德無孝,未若殺之——
流言傳至代國,恰至此時代國複次遣使上書和親,無疑在原就盛焚的火上添了一把乾柴。大半朝臣諫言和親,慕容念心頭躁怒,乾脆下旨免了早朝避而不見,將本就難解的謎題迫成僵局。
莫鈺一直未歸。
平州的調查甚爲艱澀,稍不注意便絕斷了所有線索,隨着時間愈久,心底隱秘的期待幾乎渺茫。這等程度的流言,必不可能是普通人可爲。
那麼……能是誰?
他與宴刺案會有何關係?
他爲何要針對素素?
一張張翻着每日自平州遞上的密報,兩不相和的事件上辯不出任何頭緒。慕容梓一籌莫展,終日寢食難安。汝墳殿如今已被密封,規模甚於年前的禁足令,根本無法見到慕容素詢問細節。宴刺也好謠言也罷,一切進展皆處於進退兩難的階段,再度陷入困局。
而似乎……朝審過後,也有許久,未曾見過小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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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還是不吃?”
李復瑾剛一下殿,便對上了三雙失望的眼。
撂了手中的盤盞,琉制的碗內盛放的清粥還散着熱氣,微香四溢,粥面卻平整如綢,分明不曾動過絲毫。
“已經第四天了,這可怎麼辦……”
如笑揉蹭着紅腫的眼,哭泣令她的腔音略顯喑啞。近日以來的流言愈加污穢不堪,陛下雖明面幽閉了汝墳殿,實則卻爲封鎖謠言,但禁不住多多少少依然會有隻言碎語流傳進殿。慕容素終日避於寢殿不吃不喝,身體每況愈下,卻決然不允御醫診視,反讓宮人憂心不已。
她是想以此表決自己的決心。如今滿朝文武皆諫言和親,輿情幾乎一面偏壓,陛下雖一直沉默不發,迴避卻絕非良久之計。迄今爲止和親無疑是最好的解決方法。可若如此——她卻寧可去死,也不願就此委身嫁與敵國。
回至住所,侯平已等候良久,見至來人,默然地遞上一封信箋。
李復瑾眸光微沉,僅略略掃了一便,驀地便將信箋蜷入掌中。
“不用等了。”目光停了半秒,他眉目緊鎖。
不知爲何,進殿時慕容素那枯槁的容色竟一直暈在心頭揮之不去。他心間紊亂,沉了許久,緩緩嘆出了一口長氣。
“通知下去,收網。”
·
這些日子以來的局態如波雲詭譎,風雨急戾,攪得皇城人心惶惶。
三日後,事情竟開始出現轉機。
莫鈺回來了。
被一同帶回的還有一則甚微的線索,雖微細渺小,卻無疑是時日以來尋索中最重大的突破。其中所隱然牽涉的人已赫然越出辰淵閣所能控制的範圍,他只能先按捺不發,回都請命定奪。
慕容梓在看過密函之後便大驚失色,幾乎難以置信。反覆推敲沉吟良久,最終放下了密函。轉身望向身後的少年,“你確定和她有關?”
“不確定。”莫鈺的身上有着風塵僕僕的味道,聽見她的問話,輕輕揚起半闔的眼,淡淡道:“證據如此。”
慕容梓沒再說話,緩緩凝起了幽黑的眼。
所尋查到的線索其實十分有限,幾乎同宴刺案並不相關,其中所蘊藏的訊息卻足以令人悚然。
莫鈺起先在平州各方郡縣輾轉,卻一直無法探查出有關青鋒針的下落,只知此針早於十幾年前便已失傳。恰時民間又傳出定國公主私通叛敵的穢言,遍尋無果,莫鈺索性先棄掉了平州的探查,轉而攻尋流言的方向。
謠言起於平州,深入探尋才發現其實是源自西疆的指令。順着線索一路查往西疆,幾乎僅憑推測便可探曉結果。西疆雖接壤西域經貿繁盛,卻畢竟位處緣地,能在大範圍施加影響的人寥寥無幾,暗中尋索的所有結果,全部直指一人——
五威將軍,棠黎。
而恰至此時,不曾想竟偶然尋得了另一道線索。
先前在平州關於如雀的身世一直查無頭緒,沒想到竟在西疆探出端倪。如雀出身平州,五歲父母雙亡,之後被寄於叔父家撫養。而經探實,其叔父曾在魏朝末年以謀叛罪判充軍爲奴,卻於戰亂中逃出魏界投奔前燕。而當時救下他的,不是他人,正是棠黎。
查詢一圈又兜轉回原點,只是沒曾想如雀與棠黎竟會有這般牽扯,偏偏又在這個檔口涌現。如若如雀是棠黎安排入宮,久處長秋宮隱忍不發,又恰在壽宴之前偶現舞技入冊司賓監,宴席行刺……聯想年前棠黎暗中唆使棠妃籠絡朝臣的種種行徑,一旦推測屬實,不敢想象他背後究竟有怎樣的目的……
“可否上稟陛下?”室內靜得幾近死寂。默了頗久,莫鈺出聲破了沉寂。
慕容梓行事向來乾淨利落,甚少躊躇,此次卻意外的猶疑不決。反覆將密函中的內容翻看了數次,許久沒有開口。
“你在擔心什麼?”
“棠妃。”嘆了口氣,她柳眉緊鎖,“縱使棠黎有妄上之心,棠妃怎會這般輕易應允?她一直都望小楓入主東宮,如此一來,一旦計劃敗露,豈不斷了自己和小楓的所有後路?”
“你覺得此事棠妃並未參與?”
“不知道。”她撂下信函,臉色鮮少的凝肅,“我只是怕……”指尖輕蜷,話音漸漸隱匿。
怕什麼她並沒有說,莫鈺卻全然洞悉。
若棠黎當真懷有詭心,無論棠妃是否插與,連及都是不可避免。棠氏因軍功后妃一榮俱榮,一旦行差,榮華背後更是一損俱損。如若至此,屆時……慕容楓又該如何自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