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容素不眠不休,自莫鈺的身邊一直守候,整整三日,她期盼着他能夠清醒。可莫鈺卻一直未醒,猶若墜進了一場沉沉深眠,出奇的寧和平靜。
她一刻都不敢離去,不敢闔眸,任由慕容梓與琉畫如何勸說,始終不曾片分動容。似乎生怕稍一失神,眼前的人便再不會醒來,永遠這般沉睡下去。
短短几日,榻上的那個昏迷不醒的人未有好轉,慕容素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頹瘦下來。慕容梓擔憂不已,生怕這般下去,莫鈺尚未醒來,慕容素反而率先病倒。故前來勸慰了無數次,毫無疑問皆無功而返。她自知勸諫無用,時長一久也便自行放棄了,又命人自那個房間內多安置了一方小榻,可供慕容素疲累時休憩。
好在過了一週,莫鈺體內持續不退的高熱終於褪了下去,身上的傷也開始呈出癒合之勢。君蕪來查過幾次,確認了他的性命已安然無虞,只需靜靜養傷,等候清醒便可。聽過他的話,衆人提懸了許久的心終於放下,緊張了十餘日,一直緊繃的氛圍難得鬆懈些許。
慕容素卻依舊執拗地不願離去,堅持要一直候到他醒過來,還是慕容梓以她數日未曾梳洗,衣容不整爲由終於將她勸離。慕容素卻半刻不敢多歇,匆匆去自己的房間沐浴梳洗,換過衣裳,又匆匆趕赴莫鈺的房間。她方纔走過兩個暗角,卻突有一人將她攔住了,固執地不允她過去。
那是一個妙齡少女。
看年歲不過十七、八大,長相甜美而清靈。她一直緊盯着慕容素,目光中卻沒什麼善意,臉色似因緊張有些泛白。
“定國公主?”立在原地盯了她很久,似乎終於確認了她的身份,女子小心翼翼開口。
慕容素有些詫異,女子看着面生,回憶了一圈思不出印象。她急着去守候莫鈺,心中的不耐已令她焦躁難忍,理智卻剋制着微微安定,迷茫地點了點頭。
“我叫君靈。”靜了片晌,女孩做了介紹,甜美的聲音卻似乎因爲緊張微微有着顫抖。
慕容素確認自己不識,但聽她以君爲姓,大抵猜測該是官雲峰的人。還不待她開口,君靈已又繼續做了解釋,“我是閣主的弟子。”
這句話倒着實令慕容素有些意外,微微怔住了。
辰淵閣的暗線分散較廣,其中各方情報尚分人執掌。她確聽梓姐姐說過曾收過幾個棄女作爲徒弟,代她料理辰淵閣瑣事,只是還從未見過。
默默看了她一會兒,慕容素心中不解,“你找我有事?”
君靈微微抿脣,心下似乎有些微的緊張,躑躅了良晌,道:“你……能不能離開他。”
一句話說得慕容素一頭霧水,完全不解其意,但轉瞬似乎又有了些許預感。
“沒錯,我說的就是莫護衛。”看出了她眼裡一閃而過的猶疑,君靈沉息了一口氣,“你能不能別跟他在一起。”
“爲什麼。”慕容素木然地問。心中卻早已有了瞭然。這女子眼中隱忍又期待的神色她似曾相識,幾乎令她想起那一日的如歌。
“你不配跟他在一起!”君靈定定道:“你跟他在一起,只會讓他受傷,讓他難過。你根本就不喜歡他,既然這樣,你能不能離開他,不要再折磨他。”
“抱歉。”她的心中沒有一丁點波動,不想再聽說那些尖刻刺人的話語,從她身邊走過,“我還有事,先離開了。”
“喂!”君靈心有不甘,在她身後叫住她,盈盈的眸滿含怨嗔,“你……你還沒有告訴我可不可以。我求求你,你放過他吧!他受的傷已經夠多了。難道,你想讓他死嗎?”
“我沒想讓他死。”她的胸口有一絲難受,是對莫鈺的內疚與愧痛。偏首瞥了她一眼,轉瞬又變得冰冷,“但這是我自己的事,與你無關。”
君靈微微一怔,心頭倏然平起了一抹憤怒,厲聲道:“你怎麼這麼自私!只想着你自己,卻從不會想一想他人。不過是因爲他曾經是你的護衛,你就這樣對他。可他早就不是你的護衛了,你爲什麼不肯放過他?”
她螓首微偏,話語平得沒有一點起伏,“那你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?”
似乎沒想到她會出言反問,君靈語音一塞。
“聽着,君靈。”黑冷的眸靜靜注視着她,慕容素面無表情,目光刺得君靈輕微一凜。
慕容素凝聲道:“從身份上來說,我是定國公主,你是普通臣民,你我有君臣之分;從辰淵閣來看,我可算辰淵閣的少主,你乃我姐姐的弟子,可算作我的下屬。莫鈺乃辰淵閣副手,無論怎般,我與他之間,都不該是你來頤指氣使。所以,麻煩你對我尊重一些,此次我會全作不見。”
靜靜言完這一番話語,她沒再管她,轉身欲走。
受不了這般壓人的刺激,君靈眉眼一厲,狠絕的話語脫口而出,“你是定國公主又如何!大燕早就滅了,你的尊貴身份早就沒了!現在整個涼國都在通緝你。你還以爲自己那樣高高在上?到了涼國,不過也只是個階下囚,你哪裡有什麼資格說我!”
慕容素聞聲臉色微變。
“君靈。”一道沙啞的男音將紛爭打斷。
慕容素與君靈同時一怔,一同側首望去。
暗角的盡頭,一個遍身黑衫,面帶面具的男子不知何時靜立在那兒,身形從容。
他似乎未見面前那劍拔弩張的場面,目光自二人身上稍一流轉,最終落在了君靈的身上,靜靜道:“慕容郡主找你。”
君靈塞了話語,神態僵硬。郡主發令,以辰淵閣的指令,她本該立即過去。可是她還未曾得到對方的應答,又不願失了機會,就這樣僵滯在原地。
頓了片刻,男子又道:“郡主說,七十一所需的某種藥材較爲特殊,需要你跟官雲峰的人下峰去尋,事態比較急。”
聽說了這一句,君靈冷滯的面龐終於鬆動了,微地一驚,很快閃身離去了。
少了女孩堅冷刻薄的話音,這一處暗巷頓時靜寂下來。
靜靜目視了黑衫男子許久,慕容素的眸睫輕垂,向他施了一記江湖禮,輕言道:“十二先生。”
方纔那一句七十一無疑也清晰流進了她的耳朵,外加她雖不識,卻可見他身上與莫鈺極爲相近的氣質,幾乎可一剎印證他的身份。
十二沒有迴音。靜滯了片晌,轉身便走。
慕容素有些無措,原地滯了片晌,頓了頓,立即啓步跟了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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官雲峰雖言爲峰,其實闢地極大。山峰頂峻彎道迴轉,既艱險,又不乏各類出奇競秀的美景。官雲觀便處在這山峰之上,自山腰一直綿延至峰頂,各種風景奇秀而旖旎。
一道行來,慕容素一直緊跟不捨。直到行至一泓池水邊沿,十二的腳步緩緩停下。面前是一汪輕藍碧水,清澈的池面映着天際流雲,幾乎與天空連成了一體,在視野深處延綿得極遠極遠。
靜默少頃,十二低啞着嗓音開了口,“你跟着我做什麼?”
她沒有回答,靜靜停在他兩尺外的地方,默然靜立。
“你不用在意君靈的那些話,她這些年,一直心悅七十一,對你自然苛刻了些。”
“我沒有怪她。”這一點慕容素心中自然瞭然,雖有過不喜,但更多的卻是慶幸。起碼讓她知道在她不在的時候,總是有人對他好的。而自己,卻什麼都沒爲他做過。
默了一瞬,她又兀自垂眸向他一禮,“還多謝十二先生方纔解圍。”
“你不用謝我。”十二擺了擺手,悄然閃身避開了她的致謝,爽口道:“我不是爲你,我是爲七十一。”
瞥眼見對方似乎有些不解,他又大咧咧地解釋,“若是君靈把你氣跑了,等七十一一醒,怕是又要瘋了。”
她喉間滯了一滯,面龐有些窘迫,又有些苦澀,沉默片晌又慢慢開口,“十二先生,這些年,你都與他在一起嗎?”
“你不用叫我先生。”十二蹙了蹙眉,聽不慣這種尊崇的稱呼,淡聲糾正她的說辭,“叫我十二便好。”
她卻沒有回話,只是靜等着他的回答,晶亮的黑瞳蘊着隱隱的期待。
靜了片刻未曾聽見對方改口,十二乾脆放棄,回答了她的問題,“沒錯。我、七十一、君靈。這些年,是我們幾個一直一起。”
她輕吸了一口氣,雙手輕絞,指節微微泛出青白,“聽莫鈺說,也是你,將他自暗牢救出的。”
“嗯。”
祈望的容色倏地又有了激動,她不由自主踏進了一步,目光灼亮,“先生能否告訴我,當年,他都發生了什麼?”
怪異地望了她一眼,十二似乎明曉了她在說什麼,“你是說在暗牢。”
慕容素點了點頭。
瞟了眼她的臉,十二平平扭開視線,“七十一不可能想讓你知道的。”
蒼白脣瓣微僵了一僵,慕容素咬了咬牙,驀地屈膝跪下。
“你這是做什麼?”十二驚了一下,下意識想伸手將她扶起,可尚未碰觸到她,立即縮手閃開了,“你可別跪我,若是讓七十一知道了,恐怕他會殺了我。”
她一瞬又轉向他的方向,乖覺垂眸,“還勞煩先生相告。”
“你先起來。”他又閃了一側,同時警惕地向四周探了探。
“求先生告訴我真相。”慕容素伏了一首,緩緩擡起頭,跟着他調轉了方向,清澈的眸水光微漾,“我知道莫鈺不願讓我知道,可……他的右手已不能再用刀。我想知道他究竟都發生了什麼,而先生是除卻他以外,唯一知曉真相的人,故煩請先生相告。”
避無可避,十二默了默,瞥眼望見她欲要奪眶的淚,隱約有了幾分頭疼。
“你真想知道?”
望見了對方肯定地點頭,十二瞬時出口:“好吧,我可以告訴你。”
她立時擡起了頭,目光灼亮。
“你要先起來。”
慕容素立即起身。
“其實也沒什麼。”見對方終肯不再跪拜,十二略鬆了口氣。定了片晌,低喑出聲,“他只是受了蝕骨釘之刑,被廢了右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