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年的秋季入的頗早,放過了八月,便淋漓着墜了兩場涼雨,原本炎灼的溫度立即降下來。已至了花期盡頭,宮苑之內百花零落,入目荒涼蕭索。
汝墳殿這一日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,令慕容素頗覺訝異。
“昭儀姐姐。”
孫岫香雲鬢粉頰,笑意明豔,一身碧色宮裙立在這蕭瑟秋日中,更顯俏麗靈動。明明是位活潑明麗的佳人,可是在慕容素的眼中,總無端有種無法述說的彆扭。
她大方爲她斟了一盞清茶,並不同她客套寒暄,開門見山地問道:“不知孫小姐今日此來我汝墳殿,所爲何事?”
孫岫香容色微僵,甜美的笑微微凝固在了臉上。指尖揪了揪宮擺,她又鼓起勇氣笑出來,“昭儀姐姐可是還在爲此前的事責怪岫香?之前……實屬岫香冒昧,不慎衝撞了姐姐,還望姐姐原諒。”
言罷,她靜靜起身,認認真真向她拂了一禮,看似當真是個誠意致歉。
慕容素的眼神很淡,大概掃了她一眼,並沒太多表情。待她禮畢,才緩慢道:“不會,孫小姐年少語直,本宮不會計較。”
孫岫香輕輕笑了,粉嫩的頰梨渦輕淺,眼睛晶亮,“我就知昭儀姐姐心胸寬廣,又天生貌美,真是羨煞了岫香。”
這一言的恭維可是太過明顯了,慕容素心底冷笑,表面不動聲色,“是孫小姐過贊,孫小姐可是有事需本宮幫忙?”
“姐姐喚我岫香便好。”她溫婉微笑,面容逐漸又露出幾許爲難之色,故作支吾着開口,“岫香有一事,想祈求昭儀姐姐,希望昭儀姐姐可以應允。”
“什麼?”
她咬了咬脣,慢吞吞道:“岫香……想向昭儀姐姐討要兩盞露凝膏……”
慕容素意外地擡了擡眼,心頭訝異一閃,瞬時懂了。
而今這露凝膏在宮中盛行得可謂算是火熱,上至宮妃女官,下至宮人侍婢,幾乎人手盡有,流傳頗廣。衆人都傳此物有護膚奇效,以此施面,長久下來面頰白嫩如霜,吹彈可破,實乃絕佳之物。
事情起於半月前——
那一日九月初十,連續數日的連綿陰雨天終於過去,天光初晴,又不復盛夏那般氣候炎烈,難得這般好的天氣,陳淑容等幾位宮嬪特邀她自宮苑小聚,聊表宮妃間的姐妹之誼。
沿着石道行了一上午,時至午時,幾女不禁覺得疲累,攀上了苑中的憩亭休息。散漫言語間,隨意挑起了一個話題。
“陳姐姐的氣色看着可不太好呢。”徐韶冉啜着清茶,望見陳淑容略顯暗白的神容,語意有些擔憂,“近來可是病了?”
乍聞此言,陳淑容下意識撫了撫面頰,心頭沉墜,“倒不是生病,只是一入了秋,天乾物燥的,面上總是敏感,前些日子聽了太醫的話,喝了一些藥水,偏卻沒有好轉,近來更是連那些脂粉胭脂都不敢塗抹了。”
年輕靚麗的女子哪有不愛容貌的,她這樣一說,其他幾位妃嬪立即紛紛抱怨,“這秋涼的確惱人,我這幾日也覺皮膚微癢,真是愁人的緊。”
“可不是?我聽聞用桂花油摻些珠粉有些成效,可是花油太油,珠粉又太乾,總是控制不住用量,反而適得其反了。”
“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好起來。”
……
衆人三言兩語,其中一女似忽地發覺,揚聲道:“臣妾看,昭儀娘娘的膚質凝脂如雪,白皙無暇,倒是不曾受秋涼所擾,不知娘娘用的,是什麼脂粉?”
慕容素靜靜撂下茶,發現衆人皆望着自己,淡然一哂,“我平日不用什麼,讓各位姐妹失望了。”
“娘娘真是小氣!”陳淑容笑着打趣,嗔怪道:“有好東西也要獨佔着,讓我們這些姐妹好生妒忌。”
“就是,娘娘這般膚容,怎可能是從不用什麼的?臣妾等可萬萬不信。”
這言語一出,其他幾女立即相繼附和。慕容素只是淡笑,眼見幾人已經出言激將,乾脆垂眸不再言語。
“娘娘……不是有一款露凝膏?”隔了少晌,徐韶冉似乎想起來,“臣妾記得,尚在王府時,常見娘娘沐面後用那款膏敷面,倒是頻用的緊。”
“原來真的是有好東西!”一女立即巧笑,目光都剎那變得亮了,“昭儀娘娘這般姿容,那露凝膏想來絕非凡物,臣妾等真實越發好奇了。”
“臣妾厚顏求昭儀娘娘一現,好讓我們姐妹也瞧瞧這神物的奇處。”
衆人越說越起興。慕容素視線一掃,笑得略有些勉強,眸色未起波瀾,“各位姐妹說笑,哪有什麼神物,那露凝膏除卻名字好聽了些,其實成分平平,不過就是坊間常用的三白膏,沒什麼稀奇的。”
“三白膏?”
她隨手輕捻這花瓣,平聲爲衆女解答了疑惑,“民間貧苦,以務農爲生的民女多用不起好的脂粉面膏,只能自取一些藥草。白芍、白朮、白茯苓這三味藥,可補氣益血,美白潤膚,取這三味沸熬凝固成膏,便是三白膏。”
“而我不過取晨露沸熬,自取名爲露凝膏,此外全同三白膏無異。”
衆妃凝神靜聽,心下暗自謹記。陳淑容稍一思索,又請求道:“都說偏方有奇效,也不知這露凝膏會否解我這膚疾。娘娘可否爲臣妾等明述這面膏的具體制法?也免得臣妾妄自制作錯了劑量。”
“這有何難。”她彈了彈手,“待回了殿,我將製法寫上幾份,再讓琉畫送去各宮便是。”
……
…………
未想自那日後,此事卻無聲傳了出去。
望着孫岫香,慕容素凝定了片刻,“而今這露凝膏的製法宮內盡知,孫小姐必然是知曉的,怎會想到來本宮這裡討要?”
“實不相瞞。”孫岫香頷首垂眸,一臉誠懇,“自制的面膏自然是好,只是岫香畢竟手生,與昭儀姐姐所制的,定是有許偏差的。但如若昭儀姐姐可贈與岫香一盞,讓岫香拿去對比着調試,便再好不過了。”
這番說辭倒也是在理,慕容素卻未急於回答。望着她,她目光灼利,一直不曾開口。
面前的人不曾拒絕,亦不說同意,只是一直緊緊盯着自己,倒令孫岫香漸漸開始不自在,僵滯了片刻,一咬脣顫巍巍道:“昭儀姐姐……不願給?姐姐就當岫香愛美心切,可憐了岫香這份心吧。”
她依舊沒有言語。咬了咬牙,孫岫香的瞳眸漾出了抹淡渺水意,“還是姐姐依舊心掛岫香之前的冒失?如若這般,那岫香——”驀地直起身,她雙膝一屈直直跪下去,柔弱的身姿似風中扶柳,足令人心生憐惜。
“你這是做什麼。”慕容素手臂一挽,將她直接撈起,“不過是一盞普通的面膏,又不是什麼稀罕物,贈你一盞便是。”
自殿外召來琉畫,從內殿取了一盞露凝膏,親手遞給孫岫香。
……
一直望着她離遠了汝墳殿,琉畫莫名其妙,“還真是奇了!”
她蹙了蹙眉頭,一臉不解,“這孫家小姐,今日吹的是什麼風?”
“不知道。”慕容素慢悠悠地作着書法,“她今天倒好像很高興。”
琉畫略一遲疑,“聽王爺說,最近淇家與孫府往來頗密,淇皇妃似乎有意,將這位孫小姐招攬入宮爲妃。”
筆下利落一撇,慕容素頓了頓,忍不住輕嗤,“淇玥這一計,也真是夠蠢的!”
孫岫香爲人張揚自負,頗爲高傲,又毫無心機,除卻美貌一無是處,即便入了宮,也不過淇玥喬虞手下的一枚棋子。淇玥若想用她來制衡自己,怕是會失望透頂了。
不過自上一次賞花合宴那一次失手,這數月來淇玥再未如先前一般恣意,反而安斂了許多。而今麗姬阮美人相繼隕落,她身邊再無得力的幫手,也無怪她會心急到利用孫岫香。
搖了搖頭,她執筆輕蘸硯墨。
琉畫卻隱隱有些擔憂,“可是娘娘,你不怕……”
慕容素明白琉畫在憂心什麼,淡然笑道:“怕什麼,不過一盞露凝膏。這露凝膏若是用在別人臉上,左右已經經過孫岫香之手。孫岫香既想入宮爲妃,便斷不會輕易在自己的臉上妄動干戈,無論如何,於我無害。”
琉畫儘管仍舊心存遲疑,但自入宮以來,她的判斷還從未出過差錯,心下也便稍有了些安虞。一想起方纔那個明麗豔嬈的少女,她不禁嘆了口氣,“唉,等這位孫小姐一入宮,恐怕又是個麻煩……”
一滴墨水自筆尖墜下,洇髒了未完的書法。慕容素蹙了蹙眉。她撂下筆,桌案硯臺一側的香爐香絲凝蔓,淡緋的煙霧縈縈飄繞,盤旋在空中,緩慢逝去蹤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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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未想最終竟會是這般結果——
第二日晨,孫家幺女孫岫香的急疾驚動了皇城內宮。
據聞一夜之間,不知何由,孫岫香的面部急生惡變。起先面龐燒灼紅腫,奇癢難耐,未至多久,竟開始有大片的膿包浮起於面間,面部的潰爛便罷,很快便已感染了觸過濃水的手臂,驚呆了衆人。
此事本是小事,鎮遠將孫家在帝都雖勢大,但以孫岫香的身份,還不至於可驚動帝妃臨面。可恰在孫岫香即將入宮,入宮前夕卻遭此禍疾,實在過於巧合,再加上據孫岫香所述,這禍疾的起因,竟是一盞自後宮而出的露凝膏。
而鎮遠將軍孫震毓聞言怒愕,夜半急召太醫入府,確鑿了那盞由白昭儀所贈的露凝膏中,含置了可致人毀容的白皁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