拓跋冶所說之人,乃其一母同出的代國昭陽公主拓跋茗,拓跋冶的母族厲氏乃代國大氏,其祖上驍勇奮戰,足智多謀,曾憑藉一支厲焰軍隊助得拓跋氏打下天下,始盛代國。歷氏具開國之功,自代開國起便舉族光耀,世代承襲,權傾朝野。
代國立國百年,厲氏一族亦早不如百年前威耀,卻仍有一脈厲焰軍相傳,乃鋼固代國鼎力之本。厲焰軍之主承襲嚴苛有序,非歷氏一族血脈不得傳承。代國皇族拓跋氏爲保皇權,世代奉歷氏爲尊。而厲焰軍傳至厲皇后這一代,僅有厲皇后這一位嫡女。厲皇后已逝多年,膝下唯有的一雙兒女——便是拓跋冶、拓跋茗二人。
而今代帝拓跋宏有意將拓跋茗送於大涼和親,其中意味幾何,諸人心下通明。代國此舉,無疑是在隱然遣散歷氏勢力,又明着與涼國關聯牽衡。代帝與拓跋冶對立多年,近些年矛盾稍露端倪,此番無論涼國應與否,對大涼而言,都不過一個燙手的山芋。
整個大殿是分外寂靜的,驟然間錚鳴四起,無數冽刃破裂空氣。數個女子自殿側衝出,執劍疾行,似緊朝着帝位的方向行去。近鄰帝座的淇嘯天容色一凜,還未及出手,猛烈的劍勢已赫然停住了——
大殿中一盞巨大華燈驟然降落,荷燈緊閉,倏然一展——一名少女竟直身而立,玉色勁衣,足點微霜,掌劍長劍似月芒。圍側的數女姿勢一變,殿中鏘聲一響,數把長劍驀地架成一個三寸長的小臺。她翩然一躍,足尖點地,竟屹立在寸長的劍臺之上,恣意傲然。
劍舞本不常見,但涼國的朝臣經過幾次盛宴,也都曾見過白昭儀的舞蹈,望得過多也便覺平平。但這劍上劍舞卻着實難得。殿中同瞬訝了一聲,錯目望去,不禁紛紛凝了目光。
伊人如畫,絕代輕妙。少□□美的身姿倚劍蜿蜒,隨着樂奏有序躍動。轉身,輕躍,身姿雋秀清逸不凡。她衣袂飛旋,足下輕踏,清泓的利劍在腕間婉轉,寒花繚亂。
一舞寂落,劍風終止。少女輕輕旋步,又若蝶仙,自劍上翩然躍下,鼓樂餘音漸漸消散,殿中唯剩劍鳴蕩遠不絕。
她收劍行禮,以代國最高禮儀致敬,聲線如玉靈翠,“代國昭陽公主拓跋茗,見過大涼陛下,祝陛下鴻運昌盛,大涼海晏河清。”
拂面的絲巾漸被揭落,露出一張十五六歲少女的臉龐,眸亮如星,英姿颯爽,明豔而照人。
李復瑾凝眸注視,桀驁濯然的小公主恣意盎然,神態無忌而亮烈,讓他竟有一瞬的錯覺。他略一沉吟,平聲道:“昭陽公主年紀輕輕,舞技超絕,實在精妙。”
拓跋茗昂首微笑,姿態自信而從容,“茗兒資歷尚淺,御前賣弄,望請大涼陛下見笑。”
“公主舞姿絕佳,技巧純熟,何有賣弄之談。”他音容沉淡,揮手喚向旁側的內監,“爲昭陽公主賜座,賞。”
“是。”
“謝陛下。”少女大方地執了一禮,卻並未回座,復又開言道:“啓稟陛下,茗兒有一不情之請,想祈求陛下,還望陛下應允。”
“不情之請?”她這一開口,周圍所有殿臣不禁一怔。
淇嘯天面色沉冷,李祁景眼神微凝。便連李復瑾皆眉目一挑,面龐頗有了幾分涼意。
視線向衆人間巡了一週,拓跋茗揚脣笑道:“陛下放心,茗兒乃女子,不諳家國朝事,更不懂兵策戰事,茗兒擔保,茗兒這一求,絕與朝事兵法無關,望陛下安心。”
聽聞此言,李復瑾神色稍霽,但仍有些不解,沉聲問道:“敢問公主何求?”
“是。”拓跋茗笑意盈盈,“茗兒已貴爲公主,錦衣玉食,物類不乏。方纔聽聞陛下下賞,想來必是金玉錦緞之物。茗兒想央祈陛下,不賜茗兒身外之物,而允茗兒一則心願。”
“茗兒,不準!”她話未曾完,一旁的拓跋冶卻忽地出聲微斥。更令衆人大爲不解。
李復瑾卻並不在意,禮貌止住了拓跋冶,繼續問道:“公主想求什麼?”
拓跋茗道:“茗兒不才,聽聞大涼後宮中有一宮妃,乃舞姬出身,舞姿絕盛。茗兒只想求陛下恩准,允茗兒與這位宮妃切磋一二,一較高下。”
她話音方落,整個殿中的氣氛頓時凝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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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涼雖國風開放,卻還未曾有過他國來使,需得後宮妃嬪拋頭助藝的例子。拓跋冶微一蹙眉,不待有人開口,立即厲聲駁斥,“茗兒!”
他立即起身,靜立於殿堂中央,向李復瑾含歉一禮,“陛下,舍妹年幼,纔會出此荒謬之求,望陛下見諒。”言罷他冷睨了一眼拓跋茗,拽着她便要下去。
“兄長!”拓跋茗微惱,忽地揚袖擋開了拓跋冶,屈膝跪地,“陛下,茗兒僅此一求,望陛下恩允!”
“茗兒!”拓跋冶的面色頓時難看至極。
周側的諸臣面面相覷,暗中私談,無論怎般,都覺此求實在荒謬。若是宮妃獻技便罷,又要當衆相較,此番局勢,贏了不是,輸了更不是,着實令人進退兩難。
李復瑾薄脣微抿,沉吟着一直未曾言語;頓了頓,李祁景忽地撂下酒盞,揚聲沉道:“昭陽公主年少語直,可這一開口便是要我大涼宮妃上殿作藝,是否有些強人所難了?”
拓跋茗卻笑了,遠遠看過去,反脣相譏,“敬北王說笑,何爲強人所難?在我代國,身傍上佳技藝者,無論皇族庶民,婦孺老幼,只要身懷絕技,必定類爲上卿,享衆人尊崇。白昭儀既有此佳藝,爲何不可獻於人前?還是這絕技之談,其實不過幌噱,不敢獻人罷了?”
被一個女子當衆諷刺並不是什麼快事,李祁景面色頓時一僵。
往日的散漫逐漸化成了一絲怒意,他方要發作,就在這時,忽然一道聲音自殿外傳來。
“我來和你比。”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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瀟灑明亮的聲音淡淡落下,衆人皆訝,一瞬偏眸望去。
大殿的門扉赫然徐張,一道身影逐漸隱露,從容步進殿門。
身姿窈窕,容顏絕代。火紅的衣裙如焰燒灼,映亮了所有人的眸。她微仰着頜,長眉輕揚入鬢,冷亮的眼微微飛起,平白帶着種嫵媚的不馴。
拓跋茗眼神頓時一亮,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半晌,問道:“你可是那位名動天下的,白氏昭儀?”
沈妙逸頷首輕哂,即便矗立殿堂之上,依舊恁般淡定。她略一躬身,施禮道:“臣妾充容沈氏,見過代國昭陽公主。”
“充容沈氏?”拓跋茗的眉目微微一動,似乎想起了什麼,恍然大悟,“哦,我知道你。”
明亮的目光一黯,她的神情瞬時染了幾分失望,倨傲地撇開了目光,“我要尋的,乃是白昭儀。本公主曾聽聞你乃白昭儀手下敗將,我不和你比。”
“茗兒!”她這一言聽去奚落非常,極爲不客氣。拓跋冶面容一僵,忍不住出聲斥責。
沈妙逸的目光冷了一冷。旋即又揚起了脣,笑容疏涼,“公主舞技確佳,但若相較,臣妾相及尚且有餘,何須白昭儀親及?”
“你——”她這話無疑譏刺她技不如人,拓跋茗面上掛不住了。
沈妙逸嗤了一聲,不再理會她。動了動手。命令侍從執起佩劍,足尖一踮,翩旋掠於劍上。
於不曾習過舞蹈之人而言,劍上作舞不易。但以沈妙逸這等自小習舞之人而言,劍上舞不過技巧稍雜,實則並不費力。她常年練藝,氣息教常人頗有不同,作舞時屏息勻氣,氣蘊丹田,重心並不在腳下,只需保證身姿平順,步履均勻,便可嫺熟控劍。
火紅的裙袂驟然飛旋,如一朵剎時綻放的花,亮烈灼人。她稍微縱力,步伐穩穩立於劍上。雙掌併攏,一朵晶瑩的白花奉於掌中,聖潔而迷朧。
雪白的花襯映着火紅的衣襬,這本是絕美的一景。然而她稍一錯步,劍鋒受力一沉,竟驀地自劍上滑了下來。
沈妙逸完全不可思議,凝神一思,明白了問題所在,“你以軟劍做劍上舞?”
拓跋茗得意笑了,“尋常舞女作劍上舞,必以硬劍做臺。而今我這軟劍一舞,沈充容以爲如何?”
沈妙逸的面龐紅了,胸口驟地一伏。憑着經驗思索少頃,愈加覺得不可能,面色逐漸有了惱意,“你舞弊?”
“沈充容自己技不如人,便出言誣衊她人舞弊,可是藝者風範?”
拓跋茗凝眸冷諷,腳下一點輕躍而起,飄於劍上。輕鬆做了幾個動作,很快又躍步下來,姿態妙麗灑脫。
“聽聞沈充容的技藝雖在白昭儀之下,但在大涼,也可是數一數二的。而今一見,想來這整個大涼國,也不過爾爾了。”
她似說者無心,話鋒卻自藝技隱然牽引到國政之上,在場之人的容色不禁同時一沉。
“夠了。”忽地一道斥聲遠遠飄傳,宛如玉石相碰,清清冷冷。
拓跋茗一錯愕,下意識回頭看過去。
素白的身影清麗純淨,尤若不染纖塵的謫仙。燈光輝映,未施粉黛,卻有種攝人心魄的澄明。
拓跋冶的目光暗暗一凝,視線一瞬緊鎖住她。拓跋茗亦是一怔。
朝向上位的李復瑾微微一禮,她平淡轉身,望着拓跋茗,“切磋舞技本是佳事,昭陽公主出此言辭,可是有些過了?”
“你是誰?”
“本宮昭儀白氏,見過代國昭陽公主。”
“你是白昭儀?”拓跋茗頓時一喜,視線一掃,向前拉住她,“你來和我比!”
慕容素卻不曾動作,悄然一拂,躲開她的手。她略微垂睫,卻是悄無聲息地自袖間摸出一顆細小的墨色球珠,隱藏在掌間,“本宮從不同行弊之人比藝,望公主見諒。”
拓跋茗神情一凝,面色頓時厲了,怒道:“你說誰舞弊?!”
“昭陽公主心知肚明。”她淡淡瞥去了一眼,面對對方的慍怒淡定如初,聲色清冷,“或是公主將靴履中的磁石取出,本宮或可同意,同公主一較高下。”
同一時間她鬆開手,掌中的磁珠悄聲落地,微微一滾,倏地自拓跋茗足邊停住。
啪——
磁石相吸的聲音本不大,可此時在這寂靜空曠的殿中,卻令人聞得一清二楚。
拓跋茗的臉上騰地紅了,羞惱越來越烈,“你……”
“習藝者自以誠信技善者爲上,公主莫再執着,你已經輸了。”
慕容素不再看她,偏首望了望沈妙逸,喚她一同向殿外行去。
“你站住!”
拓跋茗哪肯罷休,一瞬追上前。然而任她呼喚,慕容素卻不曾理會,徑自朝着殿門口走去。一向矜嬌傲縱的小公主何嘗受過這等意氣?她心火一涌,頓時惱羞成怒,顧不得場合,剎時自腰間甩出一截厲鞭,夾着疾風一掃而去。
“茗兒!”拓跋冶見狀大駭,目光一凝登時起身,“住手!”
要阻止卻已經晚了,長鞭挾着猛烈的氣意,破空掠過來。慕容素身形一頓,下意識抽出一側侍衛的佩劍。她方想出手,卻忽地想起李復瑾還在,此刻出招,恐怕露了破綻。
一咬牙她還劍入鞘,正待硬受,意料之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。猝然一聲悶響,似有什麼東西劈裂一般。時間仿若剎那靜止了,直到數個聲音同時響起。
“陛下!”
“茗兒!”
……
混亂間慕容素擡起眼,卻只見那個拼力互助她的男子臉色異樣的白。他緊緊護着他,猛烈的衝力令二人一同跌出數丈之外。鮮紅的血逐漸滲出,一滴滴垂落地面,灼目鮮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