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半時分,萬籟俱寂。
虛掩的房門扣了兩聲,頓了片刻,室內傳來一聲清淡的喚允,“進。”
少女推門步入,將一摞密報置在案上,順手剔了剔一旁的燭燈。
“麻煩你了,君靈。”案側的少年擡起眼,從尺許高的密卷中抽出一冊,“不早了,去休息吧。”
“還早。”少女的眼神亮晶晶的,笑容深甜明媚,“不過莫護衛何必如此急於處理這些?郡主說過,這些不急的。”
執筆的手略微頓了一下,莫鈺語聲依舊清冷,“總歸都要處理。”
“可是天色已晚,莫護衛何不早些歇息,明日再做處理?”
“我不累。”眉宇間一絲疲倦顯而易見,他撫了撫眉心,視線片刻未離密卷,“下去吧,君靈。你業已勞累一天,早些休息。”
左右拗不過,女孩又滯了好一會兒,終於應令退了出去。
室內恢復了寂靜,暗夜的燭燈幽暗如朦。嘆了口氣,莫鈺執起桌案一側的硃筆。
一聲淡如葉碎的響動自檐上響起,弱得幾乎聞不見。
警惕就是在這一瞬激起的——
莫鈺神情一凜,下意識拾起佩刀破出房門。
書房外是一汪清池,夏夜無風,如鏡的水面波瀾未驚。苑內無人,四下靜得落針可聞。他憑着警覺擡頭,恰見一道黑影自檐上飛掠而過,身影迅捷如貓,轉瞬便不見了蹤影。
這個時候的來者可絕非善類,他舒展輕功緊跟過去,還未及拔刀,一道劍光已然先一步朝他襲來——
莫鈺眸光一斂,頓步折身,堪堪避過了突如其來的攻襲。交錯而過的劍芒似乎夾着風的力量,逼得他驀然退了一步。淬鋒剎時出鞘,寒刃凜冽如霜。
鏘!
冷刃相撞的一剎,幽沉的夜色中驟起一聲淬礪的孤鳴。
莫鈺手腕一顫。
好強勁的劍法!饒是行武多年,這般狠烈的擊力還是首次遇到,心頭不禁驚了半分。
與這般強勁的對手碰硬絕非易事。他偏開身影,一改的已有攻克轉爲纏鬥,方一對戰便立即懊悔。對方狠辣強烈的力道與奇異的劍招萬不是他可匹敵,不過數招便落了下勢。
劍嘯如刺,攜劍的黑影驀然一劃,仿若在空中劃放出一朵冰冷的劍花,美麗而迅速。他翻腕橫掃,雪刃猝然間掃落了劍影,刀刃卻被劍鋒重重擊開,激出一聲呼號的錚響。
寒劍的鋒銳帶起的劍風迅捷如電,挾着風雷般的攻勢,逼得莫鈺步步後退。胸口悶然作痛,他深斂氣息,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吃力感逐漸爬升,幾乎是咬着牙對擊下去。
猝然一道弧光乍襲,那人腕中翻轉,掌中的利劍一劈一斬,劍氣橫掃,裂帛微響。莫鈺只覺得臂間一涼,身體蕩退了數步。空氣中立即漫起淡淡的腥氣。
侵膚的疼痛失了一瞬的力量,莫鈺的眼眸沉下去,直擊眉心的刀尖偏開了寸隅,未傷及對方半分。對方卻握好時機驀地出手,沉重的一掌正擊肋口,震得他身軀飛起。摔落的碎痛一瞬襲來,幾乎將身體撕得粉碎。
一口鮮血嘔出。喉間一涼,冷銳的劍鋒已然覆在頸上。
“你……”他絲毫感不到痛,張了張口,聲音喑如衰蟬,“是什麼人……”
那人並未答話,緩緩提起劍——
當劍刃割裂空氣,殺意立現決絕。
千鈞一髮之際,莫鈺卻猛地騰身而起。肺腑劇痛如裂,他敏捷地拾起刀,身形一折,從那人身側掠過,避開了他最後一剎的襲殺。
淬鋒刀交至左手,一切卻彷彿立即不同了——
凌厲的刀刃微旋,似乎帶了某種沉重的助力,冷而嚴冽,猝起的攻勢如疾風驟雨,轉腕劈斬,一震一顫,輕易便將那人手中的長劍震了出去。
“左手刀?”那人卻似乎萬分驚訝,猛然停住了手,一時間似是躲避都忘了。
一刀劃過,空氣中響起一聲裂帛輕響。那人愕然退步,肋骨處血痕立現。他凝住眸,視線飛速掠過莫鈺的眉目,口中脫口而出,“七十一!”
執刀的手突然停了,莫鈺步履釘住。
“你是七十一?”
這一瞬四周的一切都似乎安靜了。手中淬鋒猝然墜地,莫鈺長久怔在了原地。
·
七十一。
簡單的一個數字,卻如同來自地獄的魔魘。
那是莫鈺最不願提及的往憶。
……
數十餘年前,天下分裂,戰亂不斷。
邊界國民動亂,恰逢天災橫降。乾旱、澇災、疫症、饑荒……每天都有無數人死去,亦有無數人爲了生存不擇手段。
長久的戰事與貧窮根本無法使普通農戶得以存活,也是因此,民間不知何時開始興起買賣孩童的勾當。輾轉各國的貴族與商戶喜歡自貧窮匱乏的農家擇選合適的奴隸。不過區區幾兩錢,便可買下一個孩童的一生自由。貧廉的幾銀於那些金主而言微不足道,卻足以抵得上一家農戶整整一年的口糧。
每當有金主路過村子,各家各戶總會想方設法將自家孩童裝扮得漂亮得體,有些甚至雜耍般表演出各種下流滑稽的“絕活”,只爲能換得一個好的價錢。
莫鈺早已不記得自己生於哪家哪戶,只隱約印象家中的村子立於淮水河畔,而自己是家中最小的一個。年幼無力的他於貧瘠的家中無疑是個多餘的負累,偏又生來體弱,連拱手白增都無人問津。
直至有一天,一個黛衣的男人自村中策馬路過,親眼見正在河畔嬉玩的他用左手以迅捷的速度捉起池中一條條青魚,矢無虛拾。於是默了片刻,對他的父母丟出一錠金。
那是那座小村裡販賣孩童以來價值最高的一筆生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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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母不捨之餘,更多的是感嘆他可跟得一個“好”金主。只要忠厚安穩,想來餘生的生活都不必再被貧乏飽腹所憂,足可安虞此生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那纔是自己墜入地獄的開始。
莫鈺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地方,他甚至不知那是什麼地方。只記得那裡的人都稱其爲暗廠。當他隨着那些同他一斑的孩子一起被驅下馬車,從此日光變成了最奢侈的美夢。不分晝夜的黑與暗無天日的擊打、訓斥充斥了生活的全部。無數被買來的孩童盤踞於此,在各種攻襲廝殺的訓練中逐漸磨滅了人性,泯滅了道德的認知,直到被淬鍊成無情的武器。
每隔幾日,廠內便會有新的孩童被送進來,亦有無數受不住打壓的孩童被無情淘汰掉。無人能知那些被送走的孩子是何下場,但那些一次次敞開的廠門及門外的亮光,更像是黑暗背後所隱露的秘密洞口,將人墜進更深的黑暗中去。
在暗廠,他們這些命如草芥的孩童是沒有名字的,唯一有的只有一個虛無的代號。他是那裡第七十一個孩子,故名“七十一”。從此再無自己所屬的本名,有的只餘這代號般千篇一律的順服與忠誠。
然後,便是訓練,日復一日的訓練——訓練如何成爲一名合格的殺手。暴戾無常的教官有無數方法懲罰心存異動的孩子,不僅僅是下場慘淡。他們共寢共食,相互照拂,相互看守,如有人叛,則共受清洗,既是戰友也是敵人,沒有人敢輕信他人,亦無人敢貿然出逃。
直到有一天,一個年紀稍長的少年立於衆人面前,鄭重其事地道:“我們逃吧!”
那是十二,衆孩童中武功筋骨皆是最強的一個。傳說他自幼年起便被送於此地,至今已有數年。長久不見光的皮膚已蒼白得微透青色,面容卻堅毅決絕不卑不亢。
“待在這裡,我們還要想牲口一樣,被他們控制到什麼時候?”那一次的十二卻意外說服了衆人,赴死般的孤注一擲,“左右都是死,不如試一試!”
這些個朝夕相處卻日夜地方的孩子首次放下了往日的戒備,奔赴共同的目標——逃。
然而數百個孩子共逃,何其容易?
莫鈺猶記得,那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傍晚。
長久的不見日光,連浸了雪水的濘土入鼻都是異常清新的。數九寒天,遠山雪峰銀亮浩瀚,紅霞漫若火卷,遮蓋了空氣裡蔓延的血氣。
他不知道那一天有多少孩子被捉住,亦或有多少人死去,更多的是在奔逃中失散。死裡逃生躲躲停停,最終只餘下他與十二兩人。
整整三天,他們蟄伏於雪山的枯洞,以雪水岩土爲食,同灰蛇栗鼠相伴。他們互相交替着守護對方入眠,即便如此也萬分不敢深睡,生怕就此再也不會醒來。
偶爾自狹窄的石縫中透出目光,總能見到暴躁粗戾的教官徘徊於周,一寸寸搜尋遺落在外的孩奴,絲毫不曾懈怠。有時他還可見一個一襲紫衣的男人,於不遠處指揮衆人。那一身名貴簡潔的衣飾異於暗廠所有人。可惜從未看清過面龐,唯一僅記的只有腰間刻了鸞鳥的佩玉,雪一般的瑩潔通透。
到了第四天,一直頑強剛毅的十二也終於開始扛不住。洞外的風雪冰寒刺骨,十二的身體卻始終滾熱,意識也逐漸變得紛亂模糊。
“小七十一,你走吧……”
“我顧不了你……等雪停,你就往南走,翻過這座山,去魏國,別再回來。”
“你的左手力量強勁,速度迅捷,若以後習武,記住千萬不要用左手,以免露出端倪。”
……
當洞外的大雪終於轉停,少年年輕的軀體也變得僵冷生硬。他似乎是睡了。他守了很久,也喚了很久,這一次,卻終是沒能喚醒他。
那一刻,他的心裡瞬時空了一片,卻感不到悲傷。這似乎是他早已預料到的結局——早在踏出暗廠的那一刻。他將洞裡的乾柴都聚在一起,用鑽木生了一小堆火,又烤熟了正在冬眠的蛇鼠。他留下了一部分,帶走了一部分,又將乾草蓋在了十二身上。他幻想着十二未死——或許短暫的溫度會回暖他冷硬的身體,或許他醒來便可吃掉這些烤好的肉食——
離開的時候,他沒有回頭。
他按照十二所說的,一路向南,翻山越嶺。數日的大雪將天地之間都化成了蒼茫的顏色。險峻的山勢及惡劣的天氣使他數次險些喪命,卻都奇蹟般的生還。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,久到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久到他在雪山中逐漸迷失方向。四處蒼白,安靜如死,世間彷彿都只剩他一人。
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,也不知十二口中的魏國更待何處,更不知自己今後的生活該如何安處。他只知道,自己的命是由十二換來的,他必須活着。即便他不知活着的意義,也必須……堅強勇敢地活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