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雲宮的宮人近日傳出阮美人病重。
許是年前家族獲罪,使得這位曾在後宮獨寵無二的寵妃受到波及,不但一夕之間失了帝寵,連帶着平日門庭若市的寢宮都化作冷殿。家族風波尚未平息,她行咒之罪又莫名傾砸了下來,打擊接踵而至,這位向來溫雅柔弱的女子一時難以承受,竟就這般一病不起,輾轉一年有餘,不僅毫無轉寰,反而竟愈加變得重了。
霜雲宮內異常的寥落,這座冷落許久的寢宮,此刻入目皆是陰敗荒腐。而今春始,宮城各處朝氣盎然,唯有此處,似乎連天光都遺忘了臨顧。
淇玥掩着口鼻踏入霜雲宮的殿門,方纔步入,瞬時便嚇了一跳。
牀榻上的女子氣息虛奄,容色枯槁蒼白。儘管還可看出清麗的容貌,但就這般病容入目,乍望及像一縷幽蕩的鬼魂,驚懼駭人。
似是聽見了步聲,女子無力地擡起頭。方望清了來人,臉上的神色登時怔住。
“淇……”
她定定地看了半晌,忽地從榻上掠身而下,猛然直撲過去。
“淇玥——”
“放肆!”碧兒一腳將她踹倒在地,“大膽!竟敢衝撞皇妃娘娘,不想活了嗎?!”
她渾身顫抖,眼淚瞬時簌簌而下,緊盯着淇玥,目光說不透是恨是怨,咬牙道:“有些人……不是早就不想讓我活了嗎?!”
驀地她衝上前,似乎想抓住她,卻只略略碰到她的裙角,“淇玥!你把我父兄如何了?你將我阮家如何了?!”
“妹妹這話是何意?”淇玥仿若不曾聽懂,居高臨下,眸光輕蔑冷傲,“阮倧文貪污受賄,陛下按律處之,怎是我讓阮家如何了?”
“你不要裝!”她心急如焚,目色猩紅,“你心知肚明,那禮單中多餘的金銀宅地,分明就是你淇家所指使!這等下作宵小,你淇玥可敢認?你淇家可敢認?!”
“我自然是不敢。”淇玥淡然道,輕袖拂開裙袂的灰土,“阮妹妹自己也說此乃下作宵小,這等潑天罪行,本宮若是冒認了,豈不平白爲淇家招攬禍端?”
“你……”清淚再次滲流出來,阮美人的精神似收到催打,身姿搖搖欲墜。
“不過……”她卻這時話鋒一轉,道:“父親前一日傳來消息,說有法可令阮氏一族開罪,阮妹妹可願一試?”
“什麼……”
“父親仁慈,念及阮尚書一世清廉克己,不過一時鬼迷心竅才行污受賄。那些金銀田產,不過都是小事,不至危機尚書性命。而父親已有轍,可讓阮尚書拜託罪名,且三月之內,必官復原職。”
怔了怔,阮美人忽地冷笑,“你們淇家,又在打什麼鬼主意?”
“妹妹這話可就是錯怪了。”淇玥輕飄飄地一哂,“父親與本宮,都不願見阮家就此零落。阮尚書一生謀權,經營數十年纔有了阮氏這般光景,相信妹妹亦不願見家族殞沒。既然如此,何故不肯一試?”
“我不會相信你的。”她幾乎不曾思考完,很快嘲諷出言。
“你不願信我,自然無可厚非。”淇玥卻未曾急躁,自袖中取出一封文箋,笑意深濃,“但這封阮氏父子的親筆書信卻是實據,相信你該不會不認得你父兄的字跡。”
阮美人聞言果然一怔。
書信鋪開,熟悉的字跡方入眼簾,她頓時熱了眼眶。沿着字跡一行行讀下去,其中的內容卻令她愈加難以置信,詫然地擡起眸,“父親他……他真的——?”
“你現在,可相信了?”淇玥輕輕微笑,面龐莞爾明媚如花,看不透丁點痕跡。
她卻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神色戒備,握着書信的手越來越緊。
“也罷。”靜滯了少頃,淇玥微一揚脣,“你我相爭許久,不信我也無妨,不如我們做個交換,如何?”
無視她如刺的目光,不待她答話,她繼續道:“你替我做一件事,而我來助你復寵,且保你阮氏一族無虞,如何?”
“我憑什麼信你?”她依舊不懂,視線深深透進她的瞳孔,止不住探尋,“或許你又要加害於我。”
淇玥卻忽地笑出聲來,聲若鶯歌,卻透出幾分不耐與鄙夷,“就憑你現在,有什麼可值得我加害?而你也只能信我。”
阮美人依舊沉默。
“當然,你自然可以拒絕。”頓了頓,淇玥幽幽嘆了口氣,“不過而今阮氏上下舉族的未來,權在你的一念之上,本宮不會強求。但如何選擇,那就看你自己的了。”
·
夜色暗沉。
侯平踏入御居殿內殿,低聲稟報,“陛下,有人求見。”
“誰?”
“阮美人。”
李復瑾手中一頓,不免有些錯愕,“這麼快?”
停了半秒,硃筆重新自奏貼上飛快遊走,定聲問道:“淇玥可曾來了?”
“沒,只有阮美人一人,說是念及陛下深夜操勞,特意過來送湯。”侯平恭謹應答,忽地又想起什麼,道:“陛下,要不要通知……”
“罷了。”這麼晚了……李復瑾思索了一下,撂開了筆墨,“先讓她進來。”
“是。”
侯平退下了。
很快殿中響起輕微的步聲,一道素影侍立一側,畢恭畢敬地垂首屈膝,以額觸地,“罪妾阮氏,參見陛下。”
李復瑾緩緩擡起眼,“是你。”
阮美人不曾擡頭,如瀑的長髮曳地,未着半點珠翠。層層墨發覆住了她的面龐,看不清神色。
她還沒來得及答話,李復瑾又問:“你怎麼來了?”
舉案的手微微顫抖,阮美人的聲音有種嘶磨的澀啞,小心翼翼回答:“罪妾……聽聞陛下夜深仍舊忙於政務,心憂陛下操勞,故才斗膽冒然求見。”
頭頂很久未曾傳來回音,她心中忐忑不安,硬着頭皮再次出言,“罪妾未經旨意,私出霜雲宮,還望陛下恕罪……”
他望了許久,久到阮美人已幾乎強忍不住,終於淡聲開了口,“朕又未曾封過你的寢宮,何罪之有?”接過湯碗,金黃的湯汁依舊滾熱,香氣入鼻縈人,“你既已可出殿,病可好些了?”
“回陛下,已好多了。”她乖覺地上前將湯舀涼,輕身一錯,蔥白的指尖有意無意劃過了他的臂腕,登時傳來涼意。
李復瑾立即蹙了眉,視線迅速向她身上一掠,“春夜還寒,你怎麼穿的這樣少?”
阮美人眉目一垂,低聲道:“罪妾無方,父兄行至有過,阮氏一族上下蒙羞,萬死不辭其疚。罪妾這一年來閉宮思過,自當清齋素服,方能贖罪。”
李復瑾不置可否,從旁斂了厚衣裹住她的身體,“阮氏之行尚未定論,罷職不過爲着調查。何況即便你父兄確鑿有過,也罪不及你,你又何必這般嚴苛於己。”
她沒有回話,眸中卻逐漸涌起了點滴淚花,姣麗的容顏楚楚,望着足令人憐惜不已。
“湯要涼了。”他適時了罷了話題,面上終於透出些許笑意,“不打算給朕了嗎?”
阮美人怔了怔,立即舉手將湯奉上,“臣妾手藝不佳,也不知這素鮮湯可否合得陛下口味,還望陛下不要嫌棄。”
李復瑾沒有多言,執起湯碗在鼻息間略略一蕩,稍一猶豫,仰頭一飲而盡。
“很好。”
眼見他將湯水飲盡了,阮美人似暗下鬆了口氣。一絲異樣的神情自面龐一閃而過,很快斂得不留痕跡,“陛下喜歡便好。”
體內滾熱的感覺來的很快,如一枚灼烈的石炭傾灼,漫碾過身體的每一寸皮膚。他只覺得渾身滾燙,似是某種強烈的情愫強抑不住,幾乎潰散欲出——
阮美人適時開口,“天色已晚,既然陛下還要批奏,那臣妾,便先行告退了。”
定了很久,李復瑾勉強讓自己的心緒稍平,啞聲道:“今夜……你留下吧。”
阮美人似乎有些意外,“臣妾戴罪之身,又身患微疾,會不會……”
她話未言完,他已迅速出手,扣住她的細腕往懷中一帶。女子的步履猛一踉蹌,猝然跌入了一個滾熱的懷抱,身體已同他緊緊貼在一處。
“陛下……”她驚慌地擡起眼,眸中水波微漾,面龐逐漸染了緋紅。
內殿的垂簾悄然落了,燭光跳躍,淡淡的光影遙遙輕浮,映印了其間無限旖旎風情。
·
大霧籠罩了皇城,隔煙望闕,輕盈如雲,似乎連空氣都化得稀薄而氤氳。
謹書一早便悄悄回了汝墳殿,徑直行至慕容素身側,低聲一喚,“娘娘。”
慕容素聞聲側過眸。
輕伏到她的耳邊,謹書低聲稟告。靜靜聽完,慕容素不禁面露錯愕,“這樣快?”
她點了點頭,道出了最後一句,“而且據聞,昨日阮美人是在御居殿過的夜。”
慕容素的手中停了一停,略一沉吟,將剪去的花枝擲回原處,“淇玥急成這樣,我倒真是沒有想到。”
琉畫從旁替她換上新的盆景,她立即又詢問,“央華宮那邊,今日可有什麼動靜?”
“央華宮沒有,倒是披蘭殿,今早派人去了趟霜雲宮。”
披蘭殿乃淑妃喬虞的宮室,選擇這時前往霜雲宮,想來絕非慶賀。她等待謹書繼續說下去。
謹書開口:“聽我們的線人說,喬淑妃是送去了一碗紅藥。”
慕容素聞言指尖一錯,險些誤剪了一顆未綻的花骨,一直默然。
“娘娘,我們可要求助王爺,先打壓阮氏?”阮氏此番復寵來得這般容易,想來是已與淇氏達成合謀,如若現今不趁其氣候未成之時早些籌謀,怕是遲了會更加吃力。
慕容素靜思了片晌,“那阮氏至多不過淇玥手中的一顆棋,若是拔了也便拔了,左右傷不到淇氏,到不必過於忌憚。但如果能用她反壓一番淇喬兩家,倒是……”
謹書心頭一惴,目光頓森,“娘娘可是想做什麼?”
她沒有言語,隔了幾秒輕輕一笑,容色已恢復了平常,“罷了,先不急。”
執起一側的茶盞,慕容素拂葉輕啜。方纔入口,似乎感到了什麼異樣,眸光停了一停——
……
宮中不比王府,有時候,你要格外小心你身側的人。
如果我沒料錯,你身邊應該已有了內鬼了。
……
…………
茶香濃郁,嫋嫋的溫氣氤氳着她深幽的瞳。凝視着茶盞中飄浮的細葉,慕容素眸光暗凝。
“也是時候,先將這內鬼,引一引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