淇玥聽聞了宮宴上的變動,國宴業已結束。靜聽完碧兒一字一句的敘述,她錯愕了許久,幾乎疑心自己聽錯,“你說什麼?”
碧兒的頭埋得很低,連聲音都是抖的,“娘娘恕罪!是奴婢的錯,未能替娘娘看清那舞姬的容顏,只是陛下已下令將那舞姬送去臨華殿,現下想來已經到了。”
握梳的手緊緊扣着,淇玥勉強一笑,“怎麼可能……陛下一向不好女色,怎會被一介舞姬所蠱惑?”
“如今宮中已經傳開了,當時左相大人也在,娘娘一問便知。”
羊脂玉梳猝然落了,碎片散了一地。淇玥的顏色變了,嬈媚的眼波猝然凌厲,心下驟起怒意。
……
一向淡色寡慾的帝王公然臨幸一名舞姬,着實令人驚訝。然而倘若對方是位傾城絕代的麗人,卻又教人無端心生契合之感。
盛宴壓尾那一闕斬雀舞,剛似利劍,柔若輕舞,可謂絕代傾世。不過數個時辰,整座雲州已然轟動。人口皆傳絕世斬雀重現世間,獻藝的舞姬白芷甚乃大燕定國公主重生,化爲凡仙復臨塵世。
李祁景方一踏進府門,等候良久的嶽忠立即上前,“王爺,怎麼樣?”
“成了。”李祁景的面上攜着濃重的疲倦,吐息之間酒氣微醺。
花費數年的籌謀,自這一刻總算看到了些許結果,即便是嶽忠,也不禁鬆了口氣。雖一直留在府中待客,但於宴上的傳聞他多少也略有耳聞,忍不住問:“那白姑娘……”
“她表現得很好。”說不透心裡是種怎樣的情緒,李祁景淡淡道。
不僅很好,也是最好的一次。連他都未曾想到,一向清心少欲的皇兄都會被其吸引,着實令他也頗覺意外。
感覺到主人略有異樣的情緒,嶽忠又道:“王爺在擔心白姑娘?”
他抿了抿脣不曾回答,似乎默認了他這般說法。靜了很久,終於一嘆,“罷了。”
頓了頓,仰頭望向緲淡的星月,聲音很低,“左右她平安入了宮,未來怎般,就看她自己的機緣造化了。”
·
“姑娘。”
耳側傳來一聲輕喚,慕容素擡起頭。
銅鏡中映出一張素麗姣好的顏容。黛眉彎柳,妝靨似雪。層疊繁繞舞衣已經換下,轉着了一身淺青宮裝。這一身相較先前的濃妝乍見頗顯寡淡,但清衣素髮,卻是豔顏無法比擬的清寂。
慕容素怔了怔,鏡中的人影雲鬢花顏,婉約清麗,一如她尚爲公主時的妝容。彼時大燕還在,父皇還在,莫鈺如笑還……
“這妝容,姑娘可還滿意?”
婢女琉畫巧聲問詢,她雙睫一顫,一瞬恍回思緒。
“很好。”
殿外忽然一陣步聲傳來,一室的宮人婢女乖覺地跪拜,無聲退了下去。慕容素瞭然起身,還未及下拜,垂至身前的手立時被扣住,同時伴來一聲輕喚,“素素!”
她心中一動,悄無聲息地收回手,慢慢伏下身,“民女白芷,參見陛下。”
“你……”李復瑾心頭一頓,盯着那張若隱若現的面容,抑住了胸臆翻滾的複雜情緒,“你擡起頭。”
靜了靜,眼前現出一張妍美容顏。
綠鬢襯清顏,雪腮繪緋靨,除卻額間那一枚緋月的花鈿,一切,都同記憶中那個女子的面容一斑。
“素素……”他不由自主地喚出聲。
慕容素退了一步,慢慢垂下眸。
“民女白芷,乃敬北王府上舞姬,而非陛下所說的,素素。”
心頭一瞬變得五味雜陳,李復瑾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,嗓音略帶喑啞,“你……叫白芷?”
“是。”
殿中靜了一剎,他不帶情緒的問聲又起,“你是哪裡人?多大了?”
“民女乃雲州城北郊雲水村人氏,今年十九。”
“你隸屬敬北王府?”
“民女自幼習藝,承蒙王爺垂簾,得以入宮爲聖獻藝,乃民女畢生之榮。”
“你……”心裡微微泛起酸澀,忍着心痛,隔了半晌低低開口,“可是一直在雲水村?”
“是。”她一直答得很快,默了默,又補充道:“民女自幼在雲水村長大,耕田務農,修習技藝,直至父親逝世,隸入敬北王府。”
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,許是過於緊張,她慢慢扣緊了垂覆腹前的雙手。
順着她的動作,李復瑾下意識看過去。
那是一雙瘡痕斑斑的手。
手上有着似長年累月滯留的粗繭與細傷,顯是經年勞作,飽經風霜的痕跡。那一雙手明明纖細雪白,膚質卻不甚皓腕之處的光滑細膩,無數瘡繭斑布,細紋縱亙,與眼前的顏容怎般都看似格格不入。
眸中染了些微的訝異,驚過之後的眼瞳一剎黯下去。李復瑾沉默許久,出聲下了命令,“你今日所獻的那一舞,朕很喜歡。天色已晚,你業已勞累一天,早些歇息吧。”
“是。”
她輕輕頷首,耳側步聲已逐漸遠去。擡眸輕眺,那抹黛墨身影步行匆匆,很快消逝在了殿門處。
·
步出殿門,侯平正守候至一側。目視到來人,立即上前,“陛下。”
“回御居殿。”
他的瞳眸暗得嚇人,聲線平若死水,反令侯平心起怔愕,“陛下今日,不在臨華殿休憩了嗎?”
正在前行的腳步微微一頓,李復瑾脣線微抿,回眸望向了殿門。
……
民女乃雲州城北郊雲水村人氏,今年十九。
自幼習藝,承蒙王爺垂簾,得以入宮爲聖獻藝,乃民女畢生之榮。
民女自幼在雲水村長大,耕田務農,修習技藝,直至父親逝世,隸入敬北王府。
……
…………
仗劍策馬,恣意江湖,好不暢快!
縱使會爲衣食而憂,但起碼身心自由,無牽無累,夫復何求!
……
…………
終究還是不同的……那個孤行驕縱的小公主,不會低聲屈尊,不會委屈求全,更不會應允自己的雙手佈滿醜陋可怖的斑痕。
她是那般的恣意明亮,敢愛敢恨,又怎會如現在一般,含辱賣藝,甘允成爲上位者的棋子玩物?
或許……
真的不是她……
最處升騰的希望簌簌下墜,轉化爲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,纏縛住了整顆心臟。空望良久,李復瑾慢慢閉上眼,“侯平。”
“屬下在。”
“去敬北王府通知祁景,讓他擇日進宮一趟,朕有事要詢問。”
“是。”侯平應聲。
“還有……”沉寂了片刻,他睜開眼,又一次望了眼內殿。
終道:“罷了,回殿。”
·
在臨華殿住了數日,慕容素逐漸熟悉了這座小殿的起居秩序。臨華殿的宮奴下婢也漸漸習慣了這個突如其來的主人。
自宮外而來的藝女本也屬身份卑下的下婢,但礙於她是帝王所滯,雖沒名分,但到底不敢怠慢。好在這女子並不難侍候,衣食住用皆可隨供而受,脾氣性情也較爲平和。唯一令人忌憚的便是她個性疏冷,萬分不願與人交流。除卻自己所攜的那兩名侍婢,從不主動同人傾偈。
除卻這位白姑娘,與之同來的還有兩名舞女,分居在臨華殿的兩個偏閣。一位姓徐,是個斯文溫婉的女子。她似與白姑娘比較要好,平日時常與其一起啜茶漫遊;另一位沈姑娘則頗爲驕矜,但爲人活潑,時常同閣中宮婢談天嬉笑。只是她似乎同其他二人不甚交好,數日以來從未曾見她與二人交集過。
現下宮中衆人皆好奇陛下將這幾女置於此處是爲何意?只是數日過去,除卻國宴那一晚,陛下便再未聖臨過臨華殿。宮人紛傳國宴當日,這位白姑娘觸犯聖威,致使還未曾承恩便被厭棄,未來餘生數十年,恐怕都要在這冷殿中潦草度過,實在令人唏噓。
直至一個人的到來——
這一日夕暉殘映,淇皇妃的到訪,驚動了這座小殿所有的侍婢宮人。
關這位淇皇妃,宮內的傳聞可謂頗盛。傳說這位皇妃娘娘雖出身高貴,容顏妙麗,卻脾氣驕縱怪戾,對待宮人侍婢極度苛責,稍不順心便隨意笞罰。她可在這皇城深院穩足數年,又經年長居後宮高位,除卻家世容貌更具手段,加之不久前宮妃阮美人隕落的傳聞,更足令宮人心駭。
臨華殿的婢女跪伏了一地,整個大殿無一雜音。這位心血來潮的皇妃此番前來,想是聽聞了陛下臨幸舞姬的傳言,特此過來給白姑娘一個下馬威。衆人心悸之餘,皆默默哀嘆,以皇妃的性情,白姑娘此番恐怕凶多吉少。
可是怎般都未想會是這樣的情景——
“你……”
精緻的面容現出的是種極度的不可置信,身體劇烈顫抖,怔緩了許久,終於說出了那句話,“你是誰——”
她是誰?
宮人們錯愕不已,面面相覷,卻無一人膽敢開言。僵滯中唯見白姑娘輕淺欠身,神色如往一般淡寂,超乎想象的不迫從容,“民女白芷,見過皇妃娘娘。”
淇玥的臉上有着極爲驚恐的神色,精神似受到了某種摧折,僅盯着她喃喃自語,“見過……你見過我?”猛然她衝上前,俏顏由驚愕迅速轉化爲憤怒,只她身上用力摩挲,“你……你是人是鬼?你不是已經死了?你不是早就被燒死了?!”
這詭異的情形令所有人悉數凝滯。宮人目瞪口呆,徐韶冉頗覺詫異,連碧兒都不禁心起意外。
慕容素厭惡地蹙眉,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,“皇妃娘娘福澤萬康,民女雖身份卑下,卻也是活生生的人,娘娘怎就能這般出言侮辱詛咒他人?”
“你住嘴!”她聲色急戾,見她不認,心頭惱怒更盛,似恨不得將她的僞裝全然撕破,“你雖不認,但別以爲我不知!慕容素……你是慕容素!”
慕容素輕一揚睫,姣好的眉目間染上些許迷惑,依舊淡然沉着,“娘娘所言,白芷聽不懂。”
“你不要裝!”淇玥徹底急了,咬牙切齒,怒火中燒,面龐都涌上緋色,“你是前朝定國公主慕容素!你爲什麼不認?你冒充舞姬,接近復瑾哥哥又是要做什麼?你說——”
這一言猶如雷珠墜地,一瞬驚住了所有人。
一側的徐韶冉驚訝擡頭;碧兒緊盯着慕容素;立於最遠的沈妙逸亦一剎側眸望過來,心頭狐疑頓起。
她面色一白,似也被逼動了意氣,震訝的神情一閃而過,冷冷道:“娘娘方纔出言詛咒也便罷了,而今又要這般愈加之罪,是否太過分了些!”
“我愈加之罪?”淇玥的臉龐猙獰起來,忽踱步向前,“明明是你——”
她本想上前廝打,誰知腳下卻猛地一蹌。冷利的石階絆住宮袂,竟突地身子一仰,硬生生跌出幾步之外,激出一聲痛呼。
“娘娘——”碧兒驚呼。
一室的宮女驟然慌了,剎那羣擁上前。
整個大殿驀地驚了,層擁紛嚷亂做一團。慕容素冷眼旁觀,恰時悄無聲息退出人羣之外,望着那道羣簇的身影,聲音如霧水緲淡,“娘娘今日似乎染恙,還是早些回宮休憩把,恕不遠送。”
言畢,她已率先回首,轉身入了殿內。
“慕容素!”淇玥怒喊。
一向矜傲驕縱的皇妃竟被一舞姬所掣,在場的宮人無不駭訝。這大抵是淇皇妃入宮以來的首次受迫,着實令人尷尬而迷茫。情形至此,無論羈留都似不妥,僅能僵立着不知該如何動作。
愣了半晌,徐韶冉施禮告退,匆匆隨着慕容素離去的方向而去。
碧兒回過神,立即攙着主人退走。立於遠處,沈妙逸的目光自淇玥身上略一流連,又望了望人影消失的方向,驀地冷諷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