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至器鑭前,與人同高的鑭架上置着各類刀劍戟斧,矛槍鏜箭。
停下腳步,慕容素的視線自各種兵器上一一劃過,最終,落上其中一柄銀色短劍。
銀亮的短劍鋒銳凌厲,一尺三長,同她當初所使的那一把如出一轍。她輕探出指,方要提劍,一線思緒一閃而過,忽地頓住了——
她的劍招全悉李復瑾所授,那些年她隨性貪玩,所學非精,但若硬逞,總歸能堅持同他匹抗十招。可他是李復瑾之弟,會不會……
猶豫片晌,她視線輕瞥,望向了一側的一把長刀。
她從未習過刀法,唯有的接觸,僅是對莫鈺的刀法目染經年。而今選劍尚有一絲可能,而擇刀恐怕……
她糾蹙着閉上眼。
——怎麼辦?
刀?
還是劍?
猶豫不決,遠處的嶽忠不耐地催促,“快一些,王爺還在等着!”
慕容素睜開眼。
在兩者之間稍一留戀,咬了咬牙,她心一橫,抽刀步上臺。
·
比武臺上怒髮衝冠,臺下卻噤如寒蟬。
慕容素長刀垂地,素腕微翻,利刃割裂空氣,直直指向了對側的人。
僅略定一瞬,李祁景率先動了。他步履一錯,猛地揚足朝着她的方向襲來。迫人的壓力迎面而至,望着他,慕容素未曾動作,她只是靜靜地凝視觀察,將他每一步履,每一幅度收緊眼底——
錚!
就在他即將擊倒她的一瞬,她忽地閃身微側,長刀脫鞘,堪堪避開了襲擊。
李祁景有些意外,他似乎笑了一下,竟難得讚歎了一句,“懂得觀察,善握時機,還不錯。”
她舔了舔脣,以袖拭去額上汗水,握緊了手中長刀。
“仔細接着!”他身形一旋,另一輪攻勢立即開始。
李祁景的力量很大,即便負去雙臂,僅憑防守仍可控握整個場面。他足下一引,猛力一錯,驀然將臺緣的一條鐵鏈震斷。鐵鏈如蛇,瞬時朝着慕容素飛掠而去,迅速而急戾。
慕容素揮刀輕折,一震一扣,帶着全身的力量去擋避,險險躲開飛襲。她腕間一轉,深斂氣息,幾乎將所有力量傾注手臂,揚刀向對面的男子重重下劈而去。
沉重的長刀劈破空氣,刃風如刺,迎面而來。
那一刀若是襲在身上,尋常人恐怕筋骨都會盡廢了,卻幾乎傷不到他。他只是稍微一側,以一道不可思議的角度驀然折身一躍,輕鬆化開了危機。
時間靜靜推移,一切仿若凝固了。
慕容素初時還心覺遊刃有餘,漸漸地,卻愈加覺得辛苦吃力。行刀所求力與快,體力的耗失令她完全落了下勢,不管從力量還是招式,她根本都不是李祁景的對手,幾乎是拼了命在苦撐。
……
“三。”
“四。”
“五。”
望着面前搖搖欲墜的女子,李祁景漫然輕數,掩不住鄙夷之色,“力度不夠,速度不夠,你還能撐多久?”
她咬了咬脣沒有說話,左支右絀,握刀的手臂都幾乎在顫抖。
莫鈺——會怎麼做?
閉上眼,腦海迅速飛轉,一寸寸記憶瘋涌上來,每一個動作,每一步步履……她猝然睜眼,低喝一聲,幾乎拼勁了全身的力量,鋌而走險,一刀朝着對面劃去。
沉重的刀鋒彷彿驟然活了,夾着怒殺般的冽力,狠狠地朝着李祁景的方向而去。李祁景被勁力掃中,僅覺肩臂猝地一痛。他似有些吃驚,驀然一閃,萬分驚險地避過刀鋒。他猛然一躍,一引一踢,將這一刀破開而去。
“強弩之末!”他也有些動了意氣,繼續下去的招數招招沉重冷漠,狠烈而摧折。即便不懂武,場上的勢態也顯而易見,衆女皆知勝利無望,紛紛撇開頭去。
猝然間一個人影被猛地踢開,雪白的身影自臺上躍出一道漂亮的弧線,繼而沉沉跌落下臺,渾身的劇痛一瞬間傾襲而來。她極想站起身,可是——掙扎許久卻根本站不起來。
一雙精緻的金線絲履踱步而來,緩緩站定在她面前。
“你輸了。”
她輸了。
巨大的絕望與失落沉在胸口,慕容素喉間一愕,驀然嘔出一口鮮血。
她已用盡全力,卻還是輸了……
這是她早該料想到的結果。不管是從何處她本都鬥他不過。若非他留了餘地,恐怕早已喪命當場。
是她的錯,未曾捺住意氣面對挑唆。如果方纔她僅少說那麼一句,如果——
可惜沒有如果,這一切已是定局。
靜默了一刻,她輕輕咳,聲音喑如秋蟬,“願賭服輸。”
強撐着站起來,她直視着她,形容說不出的狼狽,“你放過她們,殺了我吧。”
李祁景一聲冷哼。
拾起她遺落在地的長刀,他翻看了看,冷諷道:“伶牙俐齒,膽量過人,卻有本事叫囂,沒實力令自己全身而退。”哐噹一聲,長刀摔落在地,“真不知你這是勇敢,還是愚蠢!”
她不置可否,臉上神色含混莫辯。或許是心知自己必死,便連慍惱都不曾。
“我告訴你。”李祁景的話音嚴肅而冷漠,“我自幼觸武。長刀利劍,下毒暗器,全然修習。方纔與你這一試,憑你的功夫,別說兩隻手,便是你將我整個人捆綁,我照可殺了你。”
“但,這就是公平。”暗沉的眸中有冰涼的諷意,“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公平,有的只是勝者爲尊。誰贏,誰強,誰就是公平。只有弱者纔會口口聲聲討要公平,至於強者,根本不屑於此。”
“而你……”音調中挾起愈來愈濃的嘲弄,他不遺餘力地打擊,“憑着對這朝局天下的一知半解,便自以爲是的想要主持公正?殊不知這根本就是笑談!逐鹿天下談何公正?你只知我大涼覆滅燕國,又怎不見當年燕滅魏,魏滅周?向前推及,這天下萬古都乃荒寂,又有誰主?你告訴我,又是何處而來的公平?”
“……”慕容素的心中一片灰寂。
他也不再多說,盯了片刻,轉身冷聲下了吩咐,“帶下去,責二十杖,送去浣衣房關着,沒我的命令,誰都不準靠近!”
言畢,啓步離去。
·
二十杖。
皮開肉綻的疼痛漸漸消逝,渾身的力氣都似乎伴着疼痛流失了。她只覺得虛軟,如置身於雲端之間,彷彿稍一不慎就會墜下去。
張了張掩,眼前黑暗一片,四周瀰漫着酸臭腐敗的潮氣。她不知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,每一分動作都似乎牽動着全身的神經。脊背疼痛如裂,幾乎每一秒都會疼得死去,動彈不得。
但她終究……沒有死,終究是活下來了。
明明該慶幸的,可是她卻覺得異常悲苦。頭腦中的昏沉越來越盛,體內彷彿蘊藏了一團烈火,灼的她極度難過,四肢卻又那樣的冰冷。她努力睜着眼,看到熊熊烈火之後的白霧漫盡,看到白霧掩着的綽綽人影。
娘……
父皇……
心中的戚痛瘋狂翻涌,仿若冰冷的海水覆過火海,將心臟凝凍成了冰。
大片大片的淚水涌出,她默聲哭泣着,心痛如絞。
都死了……他們都死了……死在大火裡,死在漫天的火雨中。
只留她一個人,孤苦伶仃,就這樣不人不鬼的,沒有尊嚴的活着。
如果能就這樣死去了,似乎……也沒什麼不好吧。
如果就這樣死了……
她閉上眼,意識迷濛而混沌,漸漸變得模糊。昏沉中好像有什麼聲音在耳邊喧吵,有人驚叫,還似乎有人推搡。她很想推開,可是身體卻沒有半分力氣,無休止的疼痛和寒冷纏繞着她,她呼吸斷續,徹底墜進了黑暗之中。
·
整整一個月,慕容素的傷調養好了大半,也漸漸恢復了精神。
隨着傷勢的逐步好轉,一些繁重的任務也逐漸加身——許是李祁景的命令,又許是負責照看的雲嬤自作主張,她被搬離了藝女所居的住所,轉而入住了浣衣婢女的房間。自那之後,等待她的再不是成日的訓練,而是無數的髒衣布單。
浣衣的婢女不同舞女,雖同處後苑,供給待遇卻如同雲泥。乍然至此,於他人看來,她的境遇無異於貶黜,不禁教人心生憐憫。
好在浣衣的活計雖苦,做起來卻並不難。每一日晨起晚歸,還算得上充實平靜。所居一室的幾個婢女俱是性情溫和,不像藝女那般爭鋒生事,很快便融入了氛圍。
如此過了月餘之久,身上的已逐漸痊癒。虛懶度日許久,慕容素也自知自己不能如此混沌下去。正當她正細索着該如何離開這座浣衣房時,未想竟這時發生變化。
這日清晨,慕容素一如往常,晨起將前一日浸透的被料濾透晾曬好。初秋的清晨,井水冰的徹骨,對方纔重傷初愈的她分外吃不消。她方纔完成了兩匹,直覺體內一陣難過。
浣衣房的木門便在這時被猛然撞開。
慕容素嚇了一跳,還不及直起身,幾個粗壯的男人便已上前,不由分說捆住她的手腳。那些人野蠻而力大,她掙脫不過。觸膚刺痛的麻袋當頭罩下,瞬時便黑了視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