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莫鈺——”
慕容素猛地睜開眼,一時竟分不清身在何處。她望着黑暗中的牀幔,呆呆怔了好一會兒,才恍然憶起自己已回到了皇宮。
夜靜如死,整座皇城尚在深眠,窗外夜濃似墨。一線微光忽然在室內飄起,映出少女微訝的面龐,“公主醒了?怎麼醒的這樣早?”
“如笑……”她迷茫地望了望,許久定住神,“莫鈺呢?”
方纔,她好像夢見了……
“莫護衛?”如笑愣了一下,旋即道:“莫護衛早前便調到了郡主府,至今業已兩月,公主忘了?”
“……調走了?”目光明顯渙散了一瞬,慕容素閉了閉眼睛,擡袖拭去額上的薄汗,“現在是什麼時候?”
“丑時。”如笑低聲答:“時辰還早,公主可再睡一會兒?明日的婚禮可要辛苦好一陣呢。”
“不了。”她搖搖頭,瞥眼望向一側。殿中央的木桁掛着一襲豔紅的嫁衣,如一團雲霞堆曳及地,燭火輝映,竟有種血一般的悽灩之色。
靜坐了片刻,她隨手扯下壓在肩上,赤足走出去,“我出去走走。”
·
時辰尚早,屋外的天色仍是暗的。
濃雲籠罩,雲影沉沉,空氣悶得透不過氣,仿若一場暴烈的急雨飄搖將至。
慕容素在院中靜坐了少晌,不禁輕輕以手撫住了胸口。不知爲何,這種滲人的安寂使她心中莫名有些發慌,以及一種說不出的空蕩。
遙遠的天際閃爍着星點幽暗的光亮,是異樣的熒黃色,她怔怔地望,神色逐漸迷離,“那是什麼?”
點點微亮不似晨曦的天色,反類似與夜裡忽隱忽現的燭火,逐漸蔓蓋了半座城廓。
如笑順聲望過去,瞳眸卻剎那驟地放大——
最初的迷茫逐漸化爲一片驚駭之色,視線中的光芒越來越盛,那些光亮似乎是以一種迅捷的速度飛馳而來的,慢慢的,耳側也彷彿漸起了喧囂之聲。
她猛地推起慕容素,聲嘶似裂,“公主!快跑!”
“什麼?”
“快跑——”
驟然的轟鳴就是這一瞬響起的。
當那枚巨大的火石落入汝墳殿,震天的巨響幾乎擊穿了頭腦,周遭仿若掀起一股巨大的氣浪,將她們的身體迅速彈了出去。火舌迅速蔓延,斷壁殘垣從天而降,突如其來驟變猝不及防。
如死的寂靜就在這一刻被盡數打破。殿外喧譁雜蹋聲忽起,哭喊尖叫聲聲不絕。兵刃破風之聲連連響起,嘶喊尖利,風聲呼嘯,片刻前的寧靜恍若夢境。
“公主!”
如笑的眼淚墜了下來,上前拖着慕容素的身軀奔向殿外。更多的火石飛箭連連墜下,破碎的牆石瓦礪漫天傾砸,偌大的屋宇遙遙似墜,轉眼已成廢墟。
……
奔出汝墳殿,殿外的情形更加慘不忍睹,入眼一片恐慌可怕。
冗長的宮道上屍首遍佈,鮮血四處流淌,空中利箭與火焰翻飛,無數宮人驚叫逃竄,無形的恐懼如瘟蔓延。
隨着如笑奔逃許久,直至在一處宮口遇見一人,慕容素驀然停步。
袒腹露足的女子披頭散髮,身上血跡漫漫。四下的驚慌竄亂似與她截然無關,只是一直緊緊地懷抱着什麼,怔然地坐地發呆。
“宋姐姐!”
她徑直奔赴她身側,呆怔的女子揚起一張淚跡斑斑的臉,口中喃喃輕念,“川兒……”順着視線望下去,幼小的孩童雙目緊閉,頭上碗大的傷跡陰森駭人,早已沒了生息。
“宋姐姐……”張了張口,喉間卻異常的喑澀。
慕容素的心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,她甚至不知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。眼前這一幕慕譁變好似夢境。而她此刻只想帶着如笑與宋婕妤兩人離開這仿若地獄的處境。
然而當她出手想要握住宋婕妤的手,卻意外的撲了空了。神色恍惚的女子閃開了她的觸碰,緩緩擡起一雙無神的眼。
宋婕妤猛地立起身,粘着枯稠的血跡使慕容素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。她抱緊了懷中的嬰孩,卻驀地轉身,朝着已是火海的長秋宮內奔去——
“宋姐姐——”慕容素幾乎嚇暈了,撕心裂肺地厲喊。入眼只見宋婕妤素白的衣帛輕飄淡卷,火色瀲灩,雪白的身影一飄,頃刻便被大火淹沒——
前所未有的恐懼終於漫上來,包裹了一切希冀。她訥了一瞬,恍然發覺到這一切都是真實的,遲來的眼淚終於簌簌掉下來。
宮道的鏡頭,一隊陌生兵隊突然出現,數道火箭破弦,夾雜着疾風迅捷而來。身側數個身影瞬間傾倒,人羣驟然雜亂起來,尖叫着拼命奔逃。
空中忽地閃過一道火亮的拋物線,巨大的火石自天而降,似乎帶着摧毀一切的力量,將整個宮道驀地截開。兩側的宮苑瞬間顛輕,無數斷垣殘瓦簌簌砸落,卷着衆人朝地面墜去。
“公主——”
一記火箭驀然飛過,貫透了慕容素的左肩,如笑驚聲哭喊。火苗傾舔上慕容素的衣角,鮮紅的血與火焰交相輝映,竟有種奇異的斑斕。
她慌亂地拍滅火苗。踉蹌着起身想逃,然而卻有越來越多的利箭雨火石飛墜而下,如同一場漫無邊際的火雨,將她整個身子驟然震倒。
當宮苑的遠處傳來寬宏的鐘聲,慕容素的淚水突然停了,她猛地擡頭,望向遠處安然靜立的閣樓。天邊晨陽初生,漫天雲霞紅的燦豔悽麗,似是沾染了血色。
慕容素的心中有着奇異的感覺——周遭的一切彷彿都不見了,天地間只餘下她自己,那些呼嘯與廝殺仿若成了另一個世界。她腦中轟鳴,胸口如被千金巨石所擂,疼痛攫住了每一份感知,呼吸滯澀而困難,仿若無限綿長。
她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,只知生命裡的一些東西頃刻永遠失去了。譬如那個遠在明日,卻永不會到來了的婚禮。譬如那一襲燃成了灰燼的嫁衣,亦或是這座巍峨壯闊、卻毀於一夕的大燕皇城……全部,傾毀得絲毫不留痕跡。
……
·
一夜之間,雲州巍然輝煌的大燕皇城半數被焚,繁華鼎盛的燕朝皇室驟然隕落,直教人唏噓不已。
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朝變實在突然,即使是十幾年前的前魏宮變,所達程度尚不能及。無人知曉此番逆謀的主使所謂何人,僅有少數人言在當晚宮城的兵隊中看出有厲焰軍的影子,想來同代國脫不開干係。
無論如何,曇花一現般的一代盛世,這般迅速興起又迅速墜落,實在使人倍感遺憾。然而對於普通百姓而言,君家之事遠如神壇,即便心存憾意,談議許久也便淡了,除了逐漸接受改朝的事實,也別無他選。
下了一場秋雨。
不過數日,整座皇城在經歷了徹底的清洗修繕後,再無一絲謀逆的跡象可尋。
不同於其他宮殿的煥然一新,汝墳殿內依舊一片零瓦殘垣。除卻旁側幾間尚且殘存的屋室,在廢墟間孤零佇立,整個宮殿已然塌盡,燒燬得完全不復曾經的痕跡。
廢墟間有一男子長留矗立,雨水濡透衣衫尤若未知。他默然望着掌中一把淺金短劍,神思怔然而恍惚,似乎飄得極遠。
“公子……”守在一側的侯平悄無聲息地靠近,斟酌着主人臉上的每一絲神情,“淇先生求見。”
“不見!”猝然一片碎瓦摔落墜地,猶如冰珠驟地崩碎,聲音同樣的冷漠至極。
侯平嚇了一跳,碎瓦裂在足邊,愕得他退了一步。身後沉着的步履輕響,一道聲音已經率先飄過來,“你鬧夠了沒有?”
陰戾無常的聲線分外熟悉,此刻入耳,卻激起心底無窮氾濫的恨意。李復瑾眸光一凝,下一瞬鏘地一道寒響,手中的短劍剎那出鞘,筆直地指向他。
淇嘯天頓住腳步。
尖刻的利刃含着殺氣,距離頸脈僅有微毫,稍一縱力即可斃命。
“你要殺我?”一絲意外迅速閃過,淇嘯天的面色寒下來。
李復瑾的雙目猩紅得可怕,冰冷的氣息如墜寒淵。他面色陰青,僵滯了片刻,握着短劍的手抖了,聲色喑啞晦澀,“我不殺你……我陪她一起死!”
他素腕一翻,短劍架頸,竟真的有種玉石俱焚的意味。“公子!”侯平大驚失色,想要制止已然晚了,鋒利的劍刃劃過,一絲血色已然隱露,淡青的衣襟立時洇上一片緋色。
電光火石間,淇嘯天眉目一鷙,猝然一腳踢開了劍。“啪”地一聲脆響,重重的一掌摑上他的臉,直摑得他跌退一步。
那是極短的一瞬,四周猛然靜寂。侯平幾乎傻了,怔在原地忘了上前。
“你瘋了?!”胸臆的怒火再也隱藏不住,淇嘯天幾乎是吼出口,“大涼國政方復,就爲了一個敵國女子,你便要棄這天下於不顧,可對得起你的父親和祖父?!”
李復瑾的面龐灼紅,脣角滲了一絲血。他思緒似是被抽空了,定怔了許久,有冷淚傾墜而下,“不是還有祁景……”
“荒唐!”淇嘯天怒斥,“祁景年少,心思單純不全,如若臨位,屆時只會爲人所控,成爲一個名副其實的傀儡!這般,你真能放心的下?”
平靜的一句話卻如重雷擊膛,李復瑾猛地怔住。
“你的祖父與你父親籌謀近百年,才終於換得你今日之就。從涼城到雲州,自一介低微侍從到這天下君主,這其中的路究竟多麼艱難,你比誰都清楚!而今你卻要爲了那個女子尋死覓活。日後倘若見你祖輩,你可有顏面對?!”
誅心的話語仿若無形的巨網,當頭傾罩,籠住了他所有肆意的念頭,亦破了最後的希冀。
李復瑾目光渙散,指尖虛垂,驀地慘然澀笑。難以言喻的澀痛擠滿了胸膛,幾乎心痛似裂。
他覺得自己彷彿被綁束住,如壓了萬斤重的巨石脫不開身。無法自抑的絕望與無力相互交纏,痛的幾欲穿透胸扉。
不遠處的短劍靜躺在地上,泛着雨水的清泓光澤。望着那劍,他似乎還可見她執劍虛劃,笑顏煥發,足踏巨鼓翩然起舞,仿若永遠不知愁爲何物。
那個明眸靈動的女子……終於還是被他親手毀了。從此再不會有那樣的一人,與他一同看花練劍,煮酒烹茶,嚮往着仗劍策馬的無憂生活。
巨大的悲慟壓在胸口,彷彿痛不欲生。李復瑾猝然跪地,淚水噴迸,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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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月後,雲州城內掛彩慶賀,舉國上下萬民同興,共迎涼朝新君即位。
過去數年的重重盛況——奇謀詭略的一代帝王、一舞傾國的定國公主、昌盛四海的昭昭大燕,全部隨着那一場烈火,燃成灰燼。餘下的,僅有置予後世評說的種種傳奇史記,成爲坊間茶餘飯後的一則樂談。
大涼復國史冊中雲:建燕十二年七月廿七,涼國皇室遺孤李祁晟親率鐵騎,領代國數萬厲焰軍攻襲雲州,兵臨皇城,以火石飛箭爲器,殺禁軍上萬,斬燕帝,復涼政。
至此,立時十二年的大燕國滅,涼國復興,恢年號“懷瑾”,記懷瑾十七年,舉國共興。
【卷一·完】
作者有話要說:
第一卷就醬紫結束啦~我們素素滴公主生涯,到今天爲止也完全結束啦~
接下來的劇情想來應各小天使位該已經猜到啦~素素至此要開始走上“漫漫復仇路”了。
從第二捲開始,言情的戲份要稍微偏少了,更多的人物要開始漸漸出場,一些在第一卷沒有解開的暗線也要開始慢慢浮現。其實這個文真正的鬥實際上也是從第二捲開始展現的~由於女主的身份特殊,所以她接下來的處境會非常艱難~宮廷詭譎,人心叵測,且看女主如何翻覆~
卷二·二夢亂世桃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