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王爺。”
室外傳來一聲低喚,李祁景擡起眼。
一枚密貼被畢恭畢敬呈遞進來,嶽忠同時稟告,“稟王爺,白芷所有案牘全在此處了。”
他望了一眼,探手接過來,隨意翻看了看,“知道了,下去吧。”
嶽忠頷首,卻依舊立在一側沒有動作。他側目一瞥,“怎麼了?”
凝滯片刻,嶽忠終是忍不住問出口,“王爺爲何要應那白芷之求?”他似乎頗含意氣,語氣憤懣怨悶,“那女子那般大膽狂妄,還險些害的王爺墜馬。”
李祁景手中一停,不動聲色地望過來,“你覺得那白芷如何?”
“高傲自負,衝動狂妄。”腦海中迅速掠過對那女子的全部印象,嶽忠毫不客氣地品評。
“還有呢?”
“還有……”略微一思索,他的面容突然泛起一絲尷尬,“長得倒是還不錯……”
李祁景倏地笑了,丟開密貼倚上邊榻,“你覺得她與蘇菁相及,如何?”
“她能比得上蘇姑娘?”嶽忠登時詫異。蘇菁是王爺培養的第一個女子,他還隱約記得,那是個極其美麗溫柔的女子。昔年江南盛傳她回眸一顧,傾國絕代。可惜她福分淺薄,最終成了淇皇妃毒謀下的一縷亡魂。
那白芷雖也貌美出塵,可是若同蘇菁相較,無疑是雲泥之別了。
李祁景喟嘆,惋惜地啜了口茶,“家貓與野豹之差,自然是不能相提並論的。”
“王爺的意思,是蘇姑娘不及她?”
他輕笑,似乎對這話題頗爲漫不經心,“她可透過入府內發生的種種,進而推及到這般局面,光憑這一點,就是蘇菁遠飛能及的。”
蘇菁的確貌美,可是那又如何?空負美貌以色示人,最終就只能淪爲權勢者的玩物。可在深穢中滾打紮根的從不是容貌傾城者。後宮美人無數,那淇玥從不是最美的一個,卻可在後宮專行獨斷卻甚少紕漏,足以可證憑靠的,絕非容貌。
這一批入府的藝女各個身懷絕藝,亦有自煙花柳窯中拼廝出頭的佼佼者,可卻僅有白芷一人摸出其中關竅。那女子雖過於孤傲疏冷,可有這般眼力與心思,已實屬難得。何況,她又是心甘情願做這一顆棋子。
嶽忠似懂非懂,卻始終心存懷疑,“可以她的性情,看似不能輕易把控。王爺就不擔憂,她存有異心?”
李祁景笑得盛了,輕飄地挑起一顆棋子,淡淡道:“棋子之所以爲棋子,不是因爲可以利用,而是因爲隨時可棄。”
“野豹若不能馴服留爲己用,那麼,我還要留她何用?”
他驀地折腕,那顆晶瑩無暇的白棋自指尖飛出,筆直地躍出窗櫺。窗外是一澤小池,平靜的水面忽地一潑水窪驚起,棋子慢慢沉落了下去。
·
在行吟居修養了半月,慕容素身上的傷大抵好了七七八八。
雖說終究不過棋子爾爾,李祁景對她卻總算得上優待。這處院落幽雅寧靜,極適宜於靜心養性。她的衣着服飾都換做了全新的,日常所用亦是上品,一飲一具無不雕琢。不僅如此,她還有了兩個貼身服侍的婢女,一名謹書,一名琉畫。這二人聰明機敏,心思玲瓏。儘管她心知,這不過是李祁景安置在她身側的眼線。
這四年來她顛沛流離,幾乎已習慣了辛苦轉徒的日子。而今猝然回到奢華鄉,只覺得心焦慌惶。曾經那段浮華奢侈的生活如臨水照花,只輕輕一碰便破碎了。如今的這些愜意舒適,又能長久幾時?
又過了數日,慕容素的傷已然痊癒。這一日晨,李祁景踏入行吟居。
寒秋將至,天空陰濛,小居院內的繁花依舊盛放。謹書琉畫奉好熱茶,識趣地退出屋室。屋門輕闔,隔絕了室外的秋涼。
一室,二人,氛圍頗有些沉寂。
李祁景默默啜茶,許久,終於擡了眼。
“身上的傷可好了?”他低聲問出了第一句。
慕容素望了他一眼,含混地應了一聲,沒有過多言語。
她今日着了一身月白的秋衫,素顏垂鬢,額上未掃花鈿,脂白的膚色映着淡月的胎紋,有種別樣的麗色。靜靜審視了半晌,李祁景寂靜緩緩開了口,“你這胎紋形如明月,又彎若葉尾,倒是十分別致。就是不知,怎就能平白惹了那些天煞的傳聞。”
她微怔了怔,立即反應過來什麼,面容沒有一點表情,“你調查我?”
他輕輕一笑,語氣雲淡風輕,“雖說用人不疑,但爲我所用之人,我總要了解些許。”
慕容素沉默了少晌,“那你查到的結果是?”
“倒是查到了一些。”李祁景望了望她,深邃的目光像驚訝亦如探測,“我真沒想到,你竟與喬家有這般淵源。”
她一瞬擡起睫,幽淡的瞳眸暗暗凝起,垂於身側的手已漸漸揪住裙裳。
定定凝視着她,李祁景突然正色開口,“白芷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想要的,是什麼?”
這一句聞及,慕容素不禁錯愕,“王爺此言何意?”
他微一沉吟,片刻揚脣一哂,“我只是很好奇,雲水村世代以務農爲生,你父親白三也不過一介農民,而你,卻能有這般高的舞技。”
她默了默,淡淡的語調一如平常,“民女便不能學藝嗎?”
“那倒不是。”李祁景嘆息,將話意挑明通透,“只是我不明白,你既已看透我擇選藝姬的真實目的,便該心知若與我同仇,未來面對的,會是怎般艱難的境遇,爲何還願赴蹈?”平靜的聲調隱含質問,“除非你有所求,那麼你求的,又是什麼?”
她的視線微微一漾,沉默了好一陣,戒備的神情終於有些些許鬆動,道:“我想入宮。”
“入宮?”這個回答反令他有些意外,順理成章地問下去,“爲什麼?”
“這與你無關。”她的目光冷下來,視線投過,帶着濃重的警慎。
他心下略微思索,只能想起一種可能,“因爲喬氏?若是這般,我可以……”
“那是我的事。”慕容素冷冷打斷。微一傾默,冷靜地擡起眸,“我只能保證,若是可能,我定會竭盡全力應王爺所求。其餘的事,不勞王爺費心。”
看出她極力的抗拒,李祁景不再強求,轉而換了話題,“那你可知,普通女子入宮,只有兩條路。或者以宮婢之身充綴後宮,或者,便是以妾妃之名,伴我皇兄身側。”
仔細觀察着她的神情,他復又開言,“可你要知道,無論是哪一條,只要你步上這條路,以你棋子的身份,恐怕都不會有好下場。”
“我要入宮。”她回答的毫無猶豫。只要可以入宮,只要可以令她接近那個人,她什麼都不會在乎。
眉宇間的詫異一閃而過,李祁景目色陳雜,“你已決定?”
“是。”
“不會後悔?”
“是。”暗色的瞳眸一片寂漠,她回答得十分疏淡。
靜靜凝望了她許久,李祁景終於鬆口,“好。”
言罷他不再停留,利落起身,大步朝着室外走去,“那你隨我來。”
·
敬北王府的書房位於李祁景所居的東苑之內。書架漫壁,一眼眺去,多的數都數不過來。各類文卷典籍整齊堆列,涉獵之廣、所藏之雜全然令人咋舌。醫學、藥毒、戰策、星象……林林總總一應俱全,幾乎可與皇城內的文德殿同及。
推開門,濃重的淡墨氣息襲面而來。高聳的書牆直及屋頂,幾乎遮蔽了所有光線。室中有一矮案,香爐微燃,房頂嵌着琉璃亮瓦,藉着天光擲下光柱,斜斜灑在案上,益發顯得寧怡寂靜。
被安置在室內等待良久,慕容素忍不住四顧打量。這間屋室佈置硬朗簡潔,除卻幾件金瓷擺件全無其他雜物。最臨近的書幾置着數卷史籍,不同於其他書卷的井然劃一,全似讀罷隨手置於一側。她隨意拎起一冊,一望竟是大燕國史的記冊,瞳眸倏然一凝。
身側步聲輕響,李祁景正朝這方過來,不知從何處取來數十書冊,“嘩啦”一下撇在案上。她瞥眼一望,悄無聲息地撇開了手中的史卷,回頭望向他。
輕舒了口氣,他一指那一案的書籍,淡道:“你先看看這些。”
慕容素手腕一頓,應聲翻開一卷。這些卷籍裝訂粗陋,排版參差,竟非統印,而是一一由手寫就。筆走龍蛇的字體乍一入眼,竟無端覺得有些熟悉。她略略翻了一翻,很快擱下,帶着狐疑的問詢擡了頭。
感受到她疑問的目光,李祁景立即下了命令,“半個月內,將這些記熟。”
她愕然一詫,一瞬將疑惑問出口:“這是什麼?”
“這些是這數年來我大涼所有朝廷官吏的計策,乃我皇兄親手寫就,放眼世間,僅此一份。”
李復瑾。
執卷的手一顫,她的眸目停凝了半晌,漸漸抿起脣,“我爲什麼要記這些?”
“你以爲僅憑藝色便可在宮中長久立足?”含笑的話語似乎又攜了鄙諷之色,他的聲調有些清冷,“別以爲你身在後宮,就可完全不觸及前廷。若你不想死得太快,最好將這些都記清楚。”
地方、兩相、六部、九卿……數十冊帙卷層層壘疊,足可有半人之高。如此繁冗的內容僅限於這般時間,簡直無異於刁難。
靜了靜,她冷定擡起眼,“可未免太多了些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點了點一案的卷籍,口中卻並無半分酌減,話語堅定毫不轉圜,“半個月內,必須記完。”
慕容素的面色愈加難看,望着書籍,張了張口,最終卻默住了言語。
“怎麼?”他仔細觀察着她的神色,絲毫不掩輕諷之意,“僅這些便覺得辛苦?那你還不如早些放棄了。這不過僅是一小部分,後面的只會更多。”
“我沒說辛苦。”她一瞬擡起頭,冷眼相對,沉靜的瞳眸漸涌慍色。
“那樣最好。”李祁景漫哂了一下,無視對方如刺的目光,索性不再多語,轉身踏出房門。
“你且先記着吧。”過了片刻,男子的聲音自背後傳來,逐漸行遠,“不管你用什麼方法。半個月後,我會過來抽查。”
“嗒”地一響,屋門自她身後關閉,隔絕了一切雜語繁音。室內一剎變得沉寂。她死死揪着自己的袖擺,許久頹然鬆開手。
望着那一摞沉重的書卷,慕容素緩緩嘆了口氣。
步出房門,李祁景徑直行至隔間屋側的一處暗角。水墨方磚的牆壁處垂着一幅山水墨畫。他將畫幅拂至一旁,雙指輕輕自壁上一引,牆壁有兩枚方磚立刻回推,現出一道狹小的暗窗,同時透出書室內的場景。
望着屋中的人靜滯片刻,終於自案旁落座,從高壘的書冊中取出一卷,靜靜開始翻看研讀。微弱的天光籠着淡白的身影,仿若一道皎亮的月光,虛緲得不像真實。
許久他輕地一笑,無聲無息合上機括,轉身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