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至汝墳殿,方纔步入,立即發覺了殿中氣氛的異樣。
大殿之中異常的靜,不似有人。她微詫地一探,內殿的室中有一人影,倚案而坐,正靜翻着案前一卷半完的畫冊。
李復瑾。
慕容素的腳步登時一頓。
一直候在殿內的謹書側目微瞥,目及來人,笑意頓甜,“娘娘回來了。”說着立即上前,推扶着她步進內殿,“陛下已經等候娘娘多時,再不回來,恐怕就要走了。”
慕容素徹底怔住了,甚至忘記了行禮。許是還未曾從方纔的疑思中抽出神緒,只怔怔地立在原地,盯着李復瑾沉默。
後者被望得頗久,逐漸似乎感到訝異,同樣擡眸望過來。
謹書琉畫相視一笑,熟稔地備好溫茶,隨後知趣地無聲退出去。
李復瑾撂卷直起身,“你回來了。”
她沒有動,仍是呆呆地看着,目光說不清是迷茫還是什麼。
“去了哪裡?去了這麼久。”
定了片刻,她終於開了口,“只是……覺得悶,去外面走了走。”清眸定定地望了他很久,倏地低下頭,“陛下……怎麼會突然來此。”
“方自文德殿議完要事,想着過來看看你。”他沒有太多的神情,執起一側的畫卷,問道:“這是你畫的?”
她望了一眼畫上的山水墨色,而今的筆力層次分明,構圖完備,遠非當年所能及,“嗯。”
低着頭她看不到李復瑾的臉上是何表情,只聞沉默半晌,他似乎扯出了一個微笑,“……很好看。”
“臣妾畫技拙劣,不敢受陛下一讚。”
他不置可否,默默撂下了畫卷,“朕有一件事,一直不懂。”
她輕擡了擡睫,眼見她目視自己,他又道:“爲何你見到朕,一直低着頭?”
慕容素的身體僵了一僵,終是又垂下眼去,“陛下聖威,臣妾不敢直目而視。”
李復瑾默了一默,視線落在她半斂的面龐上瞧了半晌,忽然牽住她的手,“今後在私下,你不必這樣叫朕。‘陛下’二字太過冷硬,你叫朕的名字便好。”
話落他提起筆,一揮而就,在雪白的宣紙上落上兩個工整的字體。慕容素瞥眸一望,目及的瞬間心頭頓時一跳——
“復瑾……”不由自主地,她念出聲響。
李復瑾眸子微漾。隔了片刻,解釋道:“朕本名李祁晟,但朕卻不喜歡這個名字。這是朕的另一個名字,以後,你儘可以這樣喚朕。”
慕容素抿起脣。
目光停了很久很久,她輕輕低喃出口,“餘灰復燃,握瑜懷瑾,的確是個好名字。”
她話音極淡,本是沒什麼情緒,李復瑾卻赫然怔住了,“你——”
只是未等他言完,她立即輕哂,以笑掩去了一閃而逝的落寞,如以往一般垂目,“只是陛下雖允,臣妾卻不敢逾越。”
“……”李復瑾頓時一扼,方纔升騰起的情緒迅速落下,如被冷水澆滅的焰火,慢慢收斂了眼睫。
半晌,他重新整理了心情,喑聲道:“那你呢?可否有何小字?”
“什麼?”
他儘量微笑,令自己的失落不至太過明顯,道:“你可有什麼小字,或乳名?或者,平日裡,你家人都是怎麼喚你的?”
她微訝,不禁擡起頭盯住了他。絢爛的日光投過窗櫺,肆意籠罩着他,映亮了他溫潤俊美的輪廓。無數金黃細碎的飛塵飄揚在他周身,虛幻得不復真實。
一剎記憶似乎發生了倒轉,眼前的這個人似與很多年前的那個男子重疊在一處,青衫俊顏,揚脣淺笑,他輕手遞去如雪的玉佩,溫聲如玉——“無妨,姑娘無恙便好。”
……
她很想說,她有。有另一個名字,更有另一個身份。
她很想問,當年宮變,究竟是發生了什麼?他爲什麼要這麼做?又是否有他自己的苦衷?
她更想問,而今的他,對“白芷”的這般不同,又有幾分……是源於她的?
但最終,她只是轉開了視線,聲線淡平,“阿芷。”
“阿芷?”
“嗯。”慕容素輕輕嘆息,“臣妾家中人丁單薄,家中僅有爹爹一人,喚我阿芷。”
“好。”俊顏綻出笑容,李復瑾道:“那朕今後,便叫你阿芷。”
·
一聲錚鳴,凜冽的劍鋒刺裂空氣,清吟餘音蕩耳不絕。
翻轉的劍花如電,速度疾冽,如一朵憑空而綻的白花,卻夾着侵膚凜人的風。這樣極速而凌歷的劍氣,若是落人身上,怕是筋骨都會一瞬折斷了去。
李復瑾的反應很快,淡定地錯步旋身,掌中微扣,沿着對方的力量逐步扣引。他只守不攻,看似形勢頗急,臂間的劍卻來去有序,分明將周身維護得異常完好,受不到丁點波及。
很快原本冷冽的劍影已然落了下勢,在對方點水不露的圍守下逐漸失了方向。猝然間李復瑾已然出手,在他尚未及防之時劈劍意挑,遠遠盪開了刃光。最後一招驀地落了,劍影消散,再無迴轉之力。
劍鋒止息,空中唯餘微風不絕,梨花飛盡。
“皇兄成日繁忙,這劍法可是退了不少。”李祁景散漫一笑,腕間微轉,挽了一朵漂亮的劍花,道:“以前我在你手中,可都過不上十招。”
這不過一場兄弟間心血來潮的切磋,李復瑾並不在意,淡笑道:“是你長進了,再過些時日,怕是我不及你。”
李祁景收劍入鞘,跟隨着他亦步同行,淺望宮苑梨花香風縈人,似隨口開了個話題,“聽聞,阮美人復寵了。”
李復瑾瞥了他一眼,沒動什麼聲色,“你成日躲在府中,消息倒是十分靈敏。”
“王府那麼無聊,這皇城中的八卦可比府中有趣得多。”他隨手摺了一枝雪梨,目光意味莫測,“皇兄,你可是在籌謀什麼?”
他微默,不曾回答,半晌反問道:“那你呢?”
“我?”
“你平日可從不會過問我後宮的宮妃,今天更不像巧合。”
李祁景笑了,搖頭道:“也不是,只不過這阮美人在年前一向北淇玥壓着,甚至恨不得挫骨揚灰,突然解了壓禁,反而覺得有些稀奇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李復瑾亦嘆,“所以我也很想看看,他們究竟想做什麼。”
李祁景愕然一怔。
如此說來,他已心知淇氏與阮氏達成同謀,不禁有了疑惑,“你既然心知肚明,就不怕這麼放任局勢,時日一久,淇阮兩氏合謀難控?”
“怕?”他淡笑,深邃的瞳仁微斂,莫名有了冷嘲,“爲何要怕?若是明槍也罷,只怕引出一支暗箭,心喜尚來不及。”
李祁景頓時一詫,“什麼?”
“你以爲阮倧文是因拒不肯同淇氏爲謀才被清洗?”他冷笑,揮手召來侯平,取出一份密封的輕箋,“連你都不曾察覺,足可見淇嘯天這一棋佈的甚好。”
“他——”李祁景仍舊怔愕,目光飛快掠過密信,難以置信,“阮倧文是淇嘯天的人?這怎麼可能?”
“我也是偶然間才知曉阮倧文與淇嘯天有這般淵源。阮倧文在還未入仕前便曾受過淇家恩惠,後來他一路平步,其間也不乏淇嘯天的暗中舉薦,他算得上淇嘯天不再朝裡的一枚私棋。”
“他想試探你。”李祁景瞬息了悟。
涼國自復國以來,淇嘯天擅權專橫權勢滔天,李復瑾對他的忌諱雖非顯見,但以淇嘯天多疑的性情,足以令他疑慮難安。李復瑾能想到的,淇嘯天自然也能想到,也便自然施展對策。
阮倧文仕途青白,且能力居上,無論從何處權衡,都是根基尚淺的新帝籠絡的佳選。對於淇嘯天而言,與其縱勢,他所需的更是一個可控的傀儡,如若他所疑思的一切成真,那麼憑他而今的勢力,恐怕會心生殺意。
只可惜淇嘯天這一計尚未成功,阮倧文便已率先挑觸了淇嘯天的某些利益,這才令淇氏不得已着手除異。
“怪不得,自那阮美人進宮,你便冷落淇玥,獨寵那阮美人。”李祁景似笑非笑,“我就說那阮美人也沒哪裡特殊,怎就會得你這般憐愛。原來,你是想挑起淇阮兩家的矛盾,讓他們自己先鬥起來。”
“七成吧。”李復瑾半斂眸睫,容顏無一波瀾,“想來淇嘯天自己也沒想到阮倧文自己也有野心,萬非他隨意鼓掌之輩,所以纔會這般急切清除異己,加上我從中挑撥,自然水到渠成。”
他嘖了兩聲,不禁佩服,心下卻總是有些憂慮,“你就不怕弄巧反拙?”
“毒瘤就是毒瘤,即便視而不見也依然存在,總歸是個危險。倒不如賭一把,一朝清個乾淨。”
這倒的確是他的做事風格,李祁景默了默,剛想再說什麼,一陣香風微盈,遠遠的,已聽聞鶯鶯燕燕的談笑聲傳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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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處於一干宮妃侍婢之間,慕容素一直興致缺缺,百無聊賴地觀賞着周遭怡麗春景。宮苑內春花繚繞,景色疏麗,本是沁人心闊的景象,卻因四下的嘈雜,總顯得些微零落。
這一日穀雨,溫度明顯升了些許,又是難得的晴朗天,央華宮昌起宮妃遊園踏青,於宮苑閒聚怡情。她本不願來,奈何徐韶冉執着勸扯,這才勉強至此。
今日來的大抵十餘人,除卻宮妃,還有一些是朝內高官的妻女閨眷,多數環繞着淇玥、喬虞兩人,嘻嘻笑笑地閒談。僅有少數年紀較輕的女子對這位傳說中的昭儀極感興趣,卻仍不敢光明正大地交流。而今宮內人盡皆知淇皇妃與白昭儀頗有不睦,憑藉淇家的勢力,自然無人敢挑觸。
鵝石道窄而彎曲,兩側景緻妙雅玲瓏。一道漫行,賞花看景亦是悠閒。慕容素一直綴在隊後,不到萬不得已,極少主動開口。聽着周圍的談音笑語,她努力捺着心頭的不耐,只想着儘快敷衍過去,早一些回寢殿。
兩側的花池枝葉繁茂,無數牡丹層層疊疊,紅粉相聚煞是好看。指尖漸漸似花海中輕拂,淇玥從中折下緋紅的一朵,抵在鼻息間輕嗅。
美人擷花,自是奇美的一景,喬虞從旁相望,半晌也摘下了一朵,巧笑道:“今年宮苑這牡丹花開得倒早,數量也多,等入了夏,想來這宮景更是會驚豔了。”
周遭連連應和,人羣中有一十六七歲的黃衣少女,立即出口道:“我記得,皇妃姐姐最愛這牡丹花。”
淇玥盈盈一笑,火紅的瓣蕊襯着玉顏,越發顯得媚麗奪目,人比花嬌,“本宮不過覺得這牡丹豔麗雍容,確實欣喜。”
黃衣少女諂媚道:“可是牡丹再美,又怎及姐姐花容月貌?姐姐纔是容顏傾城。”
話畢她目光一掃,周圍的數人立即會意,三言兩語出言附和。淇玥臉頰輕緋,待到美言聽得盡了,嗔怪地點了點她的頭,“孫家小姐真是說笑,本宮怎能與牡丹相及?”雖這樣說,但那一副笑逐顏開,顯然對這般恭維十分受用。
“我纔沒有說笑!”孫家小姐笑意盈盈,親暱地挽住她的手臂,“反正,皇妃姐姐就是最美的,這世間無人能及!”
少女靈動可愛,無疑令四周人都忍不住笑了。半晌淇玥揮了揮手,“淨說我了,你們呢?可有什麼心愛之花?”
話題一起,四下立即談論起來,你言我語,探討着各式異芳奇株,好不熱絡。淇玥自一旁默聽了許久,側目微瞥,忽然望向了隊末那個一直不曾開言的人,輕飄笑道:“那白昭儀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