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個看似陌生,卻又無端眼熟的青年男子——
他皮膚黝黑,身軀凜凜,黛衣華服,瞳目中似是隱着一抹不可言說的銳色。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,她總覺似在何處見過,可是一時……卻分外想不起來。
心思電轉,忽地記憶深處的一張面龐與眼前驀然重合,心頭劇震。
——拓跋冶,代國太子!
極力抑制住顫抖的手,她努力保持着常色,看向他身後的內監,“這位是?”
“回昭儀娘娘,此乃代購拓跋太子,正要至御居殿面見陛下。”
她故作恍悟,禮貌躬了一禮,目光一直低垂,“見過太子殿下。”
“娘娘?”拓跋冶眼神微眯,視線一瞬鎖住她,“你竟會嫁給了李復瑾,還做了這涼宮的娘娘。”
“太子殿下可是認錯人了?”慕容素平靜道:“本宮乃陛下妃妾,昭儀白氏,並不識殿下口中所說的,慕容素。”
“你不是?”拓跋冶怔了怔,話中隱然有着譏諷,“本宮雖只在數年前與燕國定國公主偶臨一面,但公主姿容超凡,猶記於心。數年已逝,公主容貌雖有微變,卻儀止未改,怎會認錯?”
何況認出她的那一刻,她的姿態神情與八年前相及一致無二。容貌雖會變化,但神容卻難以因襲。可做得這般相像,怎會是別人?
細緻悄聲無息地扣緊,慕容素面白如紙,卻始終聲色平平,“本宮自入宮起,確有人提及本宮容貌與定國公主極似。何況這世間之大,有容貌相近者亦不足爲奇,定是令太子殿下錯認了。”
“世上真有容貌這般肖似之人?”他依舊不信,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似乎想望得透徹。
慕容素垂眸不曾看他,呼吸卻已逐漸亂了起來。那道灼亮的目光一直不曾移去,盯得她愈加覺得慌悸。心跳越來越快,正當她幾乎忍耐不住時,忽地聞他輕微一喟,“唉,罷了。”
俊朗的隱忍似笑非笑,辨不出他話裡的涵義,“或許真是本宮認錯了,不慎驚擾了昭儀娘娘,望娘娘見諒。”
“殿下不必多禮。”
最後瞥了她一眼,拓跋冶不再猶疑,徑直啓步離去。
望着他徑步離去的身影,慕容素籠起寬袖,緩緩鬆下了一口氣。
攤開掌心,纖細的手掌已被她攥得發白,凝着密密漬漬的汗水。一陣涼風徐過,她只覺鋪天蓋地的冷意攀爬背脊,沉重頓上心頭。
·
經過打探,慕容素大抵了解了些許。
毋庸置疑,拓跋冶此番是以來使之名覆涼覲見。涼國復立整六年,六年前拓跋冶私調兵防爲涼助力,只破城宮變中無疑起到極重的作用。這數年來,代涼兩國有意交好。而今拓跋冶來訪涼國,大抵,是爲了代國而今的西境戰亂。
近幾年來代國國況愈下,代國國君拓跋宏荒淫無道,壟斷朝勢,致使代國上下民聲哀怨。拓跋冶有心整飭,偏拓跋宏重幼子而輕太子,更使朝局流派矛盾頻發,已是一觸即發之勢。年初代涼臨西之地的夏族整兵派將,竟在代西之地生生攻克下三座城池,戰亂頓起。
代帝疑心嚴重,心知太子長成,已有自己的心思與謀略。他忌憚已逝的厲皇后母家的勢力,於外不得不倚仗着厲家手下的厲焰軍威懾朝廷外族,於內又一面打壓避免歷氏勢力做大。拓跋冶自代朝中處境艱難,猶恐代帝殺之。此次借兵討伐夏國,無疑是他唯一的機會,只要可保此戰勝利,想來未來臨位無虞。
慕容素心中沉重。
她無暇去沉析拓跋冶的來歷。眼下最令她忌憚的,無疑是拓跋冶已然認出了她。當年大燕與代國兩廂對立,她雖與拓跋冶並無私怨,卻也不禁心悸。這位代國太子初次臨面未曾點破,那麼……可是又什麼其他打算?
心頭的煩躁一層壓過一層,她扶住額心。
此刻除卻她,想來恐怕還有一個於她一斑心煩不安的人。傳聞此次代國來使,除卻拓跋冶一人,還有一位公主跟隨,意欲同涼國交好連親,而據傳代帝所選中的對象,正是敬北王李祁景。
反覆讀着密報,慕容素忍不住嘆息。代國此番來訪的這般突然,而那個身陷深潭去還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子,恐怕——是要失望了。
·
淇玥命人推開了暗室的門,一剎那光線灌入,驚起無數塵土翻飛,蘊在光中肆意飛旋。
室中極暗,除卻牆頂的一點天光,再無任何可浸透的光線。四周充斥着各類酸腐破敗的氣味,沖鼻的怪異難聞,不禁一瞬掩住了鼻。
室中有人,似乎受了驚擾,漸漸使力張開眼。直到看清了面前的人,驀地凝住眸。
“……娘娘!”
淇玥居高臨下盯着她。
徐韶冉已整整兩日不曾食水,整個人都虛弱得可怕。她先前受過杖刑,髒破的衣上血跡斑駁,觸目令人噁心。她幾乎是攀伏着地面向前爬行,用力揪住淇玥的裳擺。
“皇妃娘娘……求皇妃娘娘救我!”
一聲重重的摑響驚起,碧兒一把將她踹到一旁,怒罵:“大膽賤奴!竟敢衝撞皇妃娘娘。娘娘貴體之屈,豈是你能妄碰的?!”
淇玥的秀眉微微籠蹙,不耐煩地睨了她一眼,淡道:“陛下已下了旨,貶你爲奴,即刻送往罪奴所,你做做準備,快些動身吧。”
“不!”徐韶冉大駭。怔定了一瞬,不顧逾越再次匍匐上前,“皇妃娘娘,您不能這麼對我!”
“哦?”彎柳細眉輕微一挑,淇玥柔媚的語氣多了一些刺嘲,“不這樣對你,那本宮該怎麼對你?”嬌麗的花顏驀地轉變,她忽地擡起腳,踏在她的手上,“一個已被廢了的棋子,本宮該怎樣對你?何況,你還是個有異心的棋子!”
徐韶冉嬌聲一呼,忍着痛道:“娘娘難道相信那白芷的話?”
“不然呢?”她漫不經心地撫弄着鮮紅蔻丹,呵氣如蘭,“你確是待本宮飲下那杯酒後纔出言阻告,心思的確詭異的恨。本宮念及你總算忠厚,未曾在祭典上脫出本宮,這才求得陛下饒你一命。你立即去罪奴營,好自爲之吧!”
“娘娘!”徐韶冉搖着頭,眸中泣淚,“那白芷妒忌娘娘身份高位,恨我背叛出賣,這纔出言挑撥,娘娘不能輕信她的挑唆之言。”
淇玥不願再聽,慢悠悠挪開了腳步,朝着牢外的侍從揮了揮手,“帶她下去。”
立時有幾名侍從快步上前,徐韶冉心下一凜,驚慌哭喊:“皇妃娘娘可是要那白芷死無葬身之地?”一咬牙她不再隱瞞,厲聲道:“我知道她的秘密,我可助娘娘一臂之力!”
“你?”鄙夷地看着他,淇玥半信半疑。
“我知道她的秘密……”她拭了把淚,凝肅道:“她乃大燕定國公主,並非什麼白芷!”
如若驚雷瞬間墜地——
淇玥的容色驟然變了,幾乎站立不住,她身子一晃,幽媚的眸瞬時睜大,完全難以置信,“你說什麼——”
“我親耳聽她與那定國公主的侍婢交談,絕不會有錯。”徐韶冉篤定道:“她的真實身份是定國公主,而非民女白芷。白芷,只是她借用的身份。她真正的目的,就是以白芷之身進入皇宮!”
……
徐韶冉似乎又說了什麼,淇玥不曾聽清了。她只覺自己彷彿被丟浸入了汪洋深海之中,渾身冰冷虛浮,她緊蜷着雙指,耳邊沒有了一切聲響,只餘一道聲音反覆迴盪,定國公主定國公主定國公主……
定國公主……慕容素……
真的是她……
數年的嫉恨翻涌交疊,心頭的冷意不斷交加。她銀牙狠咬,死死地凝住了神。
·
夜幕降臨,五彩宮燈旖旎蜿蜒,映得大殿燈火輝煌。
殿內笙歌悠揚,酒香瀰漫,管樂簫弦入耳琳琅。這是一場爲代國太子到訪特設的盛宴,滿朝全程皆臨。望着歌舞昇平,談論家國政事,將明日的敵友戰亂全然拋諸腦後,只盡享此刻的繁華奢靡。
漫漫敘談許久,淇嘯天執起盞,起身相敬,“太子殿下雄韜偉略,仁厚愛民,而今屈尊蒞臨我大涼,可謂大涼之榮。”
“左相大人過譽。”拓跋冶舉酒回禮,面不改色,“涼國復立六年,而今國力初勝,國泰民安,實乃陛下治國有方,朝臣輔佐得到,教本宮欣羨。”
“是太子殿下說笑了。殿下智勇雙全,奇謀之名莫說代國,便是這天下亦是響徹貫耳的。殿下政務百忙,只是不知此番屈居臨涼,爲何貴幹。”
這一問不過明知故問。拓跋冶此番親至涼地,雖未直接言明借兵,但其意滿朝上下皆心知肚明。聞及此言,拓跋冶恍若未聞,輕飲下一口醇酒,彬彬道:“本宮冒昧,實在含歉,略有小事,需仰仗大涼陛下及列位大臣相助。”
“太子殿下不必多禮。”李復瑾神色平靜,“不知何事,可令殿下親至敝朝。”
“謝陛下寬宏。”頓了頓,拓跋冶從容開口,“近時夏族練兵遣將,欲意攻代,意有所指,突起戰事已臨代疆,不知陛下可知。”
“略有耳聞。”
拓跋冶道:“夏國近些年來波瀾不動,暗中養精,招兵蓄銳,實力遠飛數年前可及。此番夏國來勢洶涌,短時之內,已侵佔我朝西境三座城池。涼代臨夏,恐此番國土頗受波及,萬一戰起,不知陛下可有良策?”
李復瑾一時不曾開口,殿中些微靜了片刻,一位老臣輕微一咳,執禮打破僵寂,“大涼復立仰仗殿下囊助,憑殿下之謀略才幹,想來萬難可克,必是不需我朝涉足。”
話落,整座大殿剎時靜音。
他這一言明褒暗駁,聽似讚揚拓跋冶實力,實則隱然將借兵只求駁了回去。靜默片刻,恍若聽不出弦外之音,拓跋冶淡笑,“當年之事,乃陛下一己使謀抗之,本宮至多不過助力,何談萬難可克?何況此番夏國儲備良久,勢態洶洶,若可如當年攻燕一般自內而取之,也不必而今這般麻煩了。”
他一言暗諷李復瑾當年暗內鄙行,字字誅心,殿內數人剎時變了顏色。
上席處的李祁景目光越來越冷,僵滯片刻,驀地冷笑,“太子殿下此言真是有趣的很!借兵不成,莫不是要威逼嗎?”
“不敢。”拓跋冶卻不慍不惱,側眸望向他,凝神辯了些許,淡淡一笑,“這位,想必就是敬北王殿下。”
“太子殿下有何見教。”拓跋冶不疾不徐漾起了脣角,平聲道:“殿下此言,本宮實不敢當。而今涼國上下皆傳敬北王殿下俊逸瀟灑,而今一見,當真風度翩翩,不同凡響。”
平平的話音分不出他究竟是何隱意。靜望了良久,拓跋冶惋惜般一嘆,“罷了!今日佳宴,本不該談論這些沙場政事,是本宮掃興,本宮自罰。”
言罷他舉盞一禮,不待衆人言語,毫不猶豫快飲了三杯,自若地震驚。
一殿朝臣心有慼慼,深感這位代國太子性情難摸,此番借兵來訪,想來不容草率搪塞。寂寂間只見他平靜起身,對殿堂最上的李復瑾躬身一禮,而後道:“其稟陛下,拓跋冶此番赴涼,除卻冶一人外,還有一人臨至,望陛下一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