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殿院中退下來,琉畫一直心有慼慼。
她不知道方纔究竟是發生了什麼,原本興致盎然的一場交手,最終卻變成這種結果。更令她惆悵的是,她發覺如歌顯然也是知曉發生了什麼,也就是說,整個汝墳殿內,不懂的唯有她一人。
心裡疑惑的火苗一旦升起,便引着好奇心令她想要探索,迫不及待想弄清事情始末。然而娘娘與莫護衛關係甚微,她絕不可能去問詢娘娘。正巧見到如歌步進來,如往常一樣神情平靜,執起抹布欲要打掃。
琉畫暗思了一下,悄悄湊過去,喚了一聲,“如歌。”
這數月以來,琉畫已然發覺如歌並不同外界所傳言的那般惡煞,只是性情孤冷不愛理人。加之知曉了娘娘的真實身份,對她也不禁少了些許戒備。雖然二人的關係說不上多好,但眼下同處冷殿,總避不得要說上幾句話。聽見呼喚,如歌只是淡看了她一眼,自顧擦拭席案。
琉畫略一斟酌,開了一個較爲平和的話頭,詢問道:“剛剛,你不害怕?”
古怪地看了她一眼,如歌不變聲色,“爲什麼要怕。”
琉畫頓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開口,“你是我家娘娘曾經的侍婢,那你知不知道,那個莫護衛,是娘娘什麼人?”
“他是公主曾經的貼身護衛。”如歌依舊沒什麼表情地回答。
“他似乎很厲害。”
“那當然。”如歌笑了笑,儘管人事已非,但每當提及,胸臆仍舊不禁蕩起傲然。漠聲道:“莫鈺乃我大燕陛下親封的護衛,放眼大燕皇城,唯他有此殊榮,自然很厲害。”
琉畫聞言卻神秘笑了,道:“他是不是對娘娘有情?”
回思起那個男子每當面對娘娘的神情面容,琉畫心中愈加肯定,“方纔切磋,他也是一直避讓,我猜測是的。”
手中的動作徒然頓了頓,如歌的神容略一暗沉,低聲道:“你想多了。”
“是嗎?”琉畫小心探尋,“你一直說他很厲害,依我看也不過爾爾。否則憑娘娘的劍技,又怎能輕易敵過他?”
冰涼的手始終僵硬着,凝定了好一會兒,如歌忽地直起身,面向她正色道,“你叫琉畫?”
“是。”女子忽變的氣勢隱泛凜人的寒氣,琉畫下意識點了點頭。
“聽着。”靜靜俯視着她,如歌凝重道:“在你涼國,武技最佳的乃蛛網的殺手侍從,我可有說錯?”
她點頭,方要開口說話,卻被她厲言駁斷了過去,“據說蛛網殺手條件極苛,以一戰十尚綽有餘地。可莫鈺初次與蛛網交手,便傷了你蛛網數十殺手,究竟是否厲害,你自己去思索!”
“拿他方纔又爲何會落刀?”被同自己一般大小年紀的女子呵斥着實是件不大爽快的事,琉畫心裡隱涌了幾許不服,故意駁口。
她本以爲如歌會反駁,然而哪知她只是怔了怔,卻並未再說出一句回駁的話語。無波的瞳眸由淡轉身,如歌陷入沉思。
是了……
爲何會落刀?
即便莫鈺再如何不敵,也絕不可能擋不住公主那一劍。她並不懂武,都尚可看出公主那一劍漏洞頗多,憑藉莫鈺的功夫又怎能探不出?而若說是故意,也根本不像故意……
靜滯了片晌,如歌忽地將抹布丟到琉畫懷裡,飛快躍出殿門。
“喂!”望着溼漉漉的抹布,琉畫鬱悶了,“你不願說就算了唄,幹嘛要我替你幹活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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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說當日是不歡而散,但自那一日過後,慕容素與莫鈺之間的氣氛卻似乎好了許多。
琉畫不知自己爲何會有這樣的感覺。明明娘娘仍舊一般素淡冷清,除卻必要時刻,幾乎從不曾同莫鈺主動開口。莫鈺一如往常,寡言少語,與人疏離,唯一的一點比較明顯的變化,便是露面的頻率較以往多了不少。起初他只是隨需而至,漸漸的,他每日開始同她一起用膳。偶時會伴她身側,看她起舞作畫,伴她下棋談天。不變的是他依然話少,她也時常無言。更多卻是相對兩默默,一沉默便是一整天。
琉畫依然不解,兩個明明距離極近的人,卻總是表現得相隔遙遠,恁般的拘謹彆扭。
二人同有的默契,便是誰都不曾再提起當天的不快,那幾乎成了二人一同緘默的秘密。琉畫詫異了幾天,滿腔的好奇始終找不到支點,終於也便放棄了。經過這一段時日,她大略心知有關前朝的事是娘娘的逆鱗,自然不願妄惹娘娘傷心。
然而更令她稀奇的卻是如歌,自那一日同她交談過後,她彷彿換了一個人。簡居深出,甚少見其身影。慕容素問過幾次,她只言成日閉殿過於滯悶,便也隨她而去。李復瑾雖下旨白芷不得外出。卻並未禁止汝墳殿宮人行止。琉畫雖心有納異,但也未想過去問。自那天后,如歌再未給過她什麼好聲氣,她自然也不會傻到去主動碰釘子。
又過了幾個月,六月節至。舉宮上下滿盈過節的喜氣。爲了不令汝墳殿過於冷清,慕容素特意織了些彩燈,自殿堂各處佈置。琉畫不知從何處得來一些上好的食料酒肉,特意拿回給大家享用。
慕容素這天的狀態卻似乎不大好,自晨起便心緒難寧,面容蒼冷。莫鈺問過幾次,擔憂她是生了病,卻全被她三言幾語敷衍了過去。琉畫放心不下,堅持陪她一同烹菜,在小廚房替她打下手。
新鮮的瓜果蔬菜水潤鮮嫩,菜葉上還凝着些許露珠和沙泥。琉畫從井中打來涼水,供慕容素清洗。而今雖已入了夏,可早晚的井水仍是徹骨的冰涼。她拒絕了琉畫燒水的提議,兀自用井水蹭洗掉菜上泥土。
清澈的冰水散着涼氣,映得她本就雪白的細腕更加青白。她洗拭淨了最後一根蔬菜,起身的一剎,卻瞬間失力般猛然向後一蹌。
“娘娘!”
琉畫嚇了一跳,連忙起身去撫,可尚還不等邁步,一道墨色影子不知從何處閃出,已然先一步將她攬入懷中。
琉畫訝了一下,腳步剎那停住了,訥了半晌匆忙一禮,“莫……莫護衛。”
莫鈺輕應了一聲,目光只一直看着臂彎裡的人,眉宇淡蹙,“你究竟怎麼了?”
“我沒事。”慕容素搖了搖頭,斂了斂迷亂的神思,伸手便要將他推開。
他並沒拒絕,很快鬆開手,在她離身的一剎,悄聲無息地扣了下她的脈腕。愣了一愣,心頭登時明晰。
目光自那一盆冷水上掃過,莫鈺轉向了琉畫,“你是怎麼貼身侍候的?”
清冽淡靜的聲音並不嚴厲,卻無端令人有種肅然,“她信期不可碰涼,你一點都沒有察覺?”
這一次不止琉畫,慕容素也一瞬傻住了,“你怎麼——”剛一開口雙頰便倏地羞紅了,她再沒說下去,拗過了視線不再看他。
琉畫亦是愣了半天,又窘又啞,吞吐了半天低下頭去,“奴……奴婢知錯。”
莫鈺從一側端起了水盆,“你去休息,這裡交給我。”
慕容素不敢看他,臉上的羞紅愈加的濃,窘迫地道:“還是我……”
“去休息。”淡聲斷了她的話,他不容置喙地道。側首對琉畫,“帶她回殿。”
“是。”
琉畫不敢不應,連忙上前去拉慕容素,卻見慕容素僵僵立在一側,面頰漲得通紅。她看了看神情冷淡的莫鈺,又望了望滿面羞窘的慕容素,不知爲何,心下突然十分想笑,半拉半勸着她勉強離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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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燒茨菰,清拌粉皮,釀山藥……酒罈的泥封漸漸開啓,漫出一絲濃烈沁人的醇香,分外惹人心醉。
莫鈺將四對長筷一一擺撂好,又依次歸整好了案椅。回眸間慕容素臨至,脫手將一個早已溫好的暖爐送到她手上。
她沒有拒絕,頰上的緋紅已略略淡去,卻仍舊在怔忡,低着頭沒有看他。
垂首望見一桌的珍餚,她更加怔了怔,心思瞬間轉變,訥訥問道:“我以前……怎麼不知你還會做菜。”
“這並不難。”安頓她落好做,他將一方小褥覆蓋住她的小腹,十分自然地坐在一側。他沒有多說,啓筷爲她挑了一些菜,道:“嘗一嘗。”
儘管他隻字未提,她心下大抵也有了考量,心道那定是流離這數年所磨礪的成果。這一念方纔一閃,她忽地感到一絲苦澀,裹覆住了整顆心臟。
未待片刻,如歌琉畫也姍姍而來,時逢佳節,慕容素特命她們二人不必顧忌身份僭越,一同伴她共用晚膳。如歌還好,琉畫彆扭半天,終是捺不住慕容素一直拉扯,在席案的另一旁坐下來。
精緻的菜色配了香酒,確實符合佳節的氣氛。慕容素夾了一筷酥肉,被薰煮過的雞肉滑嫩爽口,鹹中微甜,正符合了她喜愛的口味。她慢慢咀嚼,緩緩嚥下,以巾拭了拭脣。
“怎麼樣?”莫鈺低聲問。他問的很平靜,伏案的指尖卻已逐漸輕蜷,分明有些緊張的期待。
如歌的目光在二人臉上流連很久,始終神容淡淡。琉畫卻更爲大膽,晶亮的眼睛烏溜溜的,在兩人中間流轉,不禁偷笑。目光偶然撇過身側的如歌,登時又失了笑意。不知是因爲什麼,她莫名總覺得如歌今天些微怪異,卻又說不上來。
慕容素淡然笑了,“很好吃。”
他似乎鬆下了一口氣,面龐上的表情卻依然沒太多變化,又爲她添上幾筷,“那你多吃些。”
“好。”
一側的如歌不動聲色地酌了一杯酒,沉默啜飲。
雖說無需過慮,但到底罕有的與她同桌,如歌與琉畫總有些不自然,一場席下來幾乎沒怎麼開口,令場面頗有些零落。如歌沒怎麼吃菜,與衆人喝了幾杯便匆匆告退。眼見如歌離席,琉畫自己更是如坐鍼氈,故未至片刻也藉故匆匆離去。
這二人一離,屋中無疑又只餘下他們兩個,氣氛微凝,誰都沒有立即開口。慕容素微飲濁酒,眸光淡而清明。
莫鈺從琉畫離去的身影上扯回目光。靜了靜,挑了一個很平緩的開頭,“這個丫頭叫琉畫?”
“嗯。”
“她對你還算衷心。”
“她是敬北王府出來的丫頭。”她淺淺笑了笑,迎合着他的話題,“李祁景在朝中的口碑雖有些欠妥,但收買人心的手段還不錯。琉畫並非心思縝密之人,卻聽話順從,若沒了她,我怕是活不到現在。”
頓了一頓,莫鈺瞳眸輕凝,“公主。”
慕容素擡了擡眼。
“你在等什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