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初停,深夜的天色混沌空濛,如蒙了淡灰煙色。
已入了夜,城中路上馬滑霜濃,行人稀薄。冷霧似一道青白紗帳,將天地間都籠的飄渺不清,冬風料峭,斂盡了冰雪寒氣。
一輛錦簾垂珠的馬車自街口緩緩行來,停在敬北王府的偏門之前。策馬的小廝勒了駿馬。一隻素手掀開錦簾,現出一張雋秀卻疲倦的清顏。
“白姑娘。”早已守候在側的嶽忠走上前來,恭謹地護她下了馬車。
慕容素略一點頭,雪白的披風裹着纖巧的身段,脣齒輕翕間白霧吞吐,“王爺呢?”
“王爺已等候姑娘多時,現下正在西苑。”
西苑?
腦海中不禁漫入了那座漫天桃花、滿園緋色的院落,她略微輕怔,掠目向府苑一眺。
“走吧。”
·
步入西苑,滿園微香一剎傾來,入鼻沁然芬芳。
粉白交錯的春桃肆意而綻,無數小瓣迎風翻飛,望似雲霞垂曳。冬季百花零落,這處苑園卻春花繁盛,若非空氣寒涼,地有微雪,當真如處暖春。
一路直行,跟隨嶽忠亦步而入,穿過迴廊微亭,最終在一處小閣前停步。不遠處的閣間門扉開敞,燭光微爍,狹長的綽應斜倚石欄。桃花垂墜,緋瓣飄飛,別番旖旎滋味。
“白姑娘,王爺就在裡面。”嶽忠低聲訴道,旋即知機地避後隱去。
她望了一剎,慢慢走進去。
空氣中有酒氣汨汨彌動,涼爽的空氣中花香添了酒香,越發盈盈燻人。隨着行近,周身的溫度都似灼熱了,難以言喻的異樣。
似是聽到步聲,閣中的李祁景側過頭。
“回來了?”脣角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,他執起酒盞慢慢飲下去,“怎麼樣?”
“很順利。”她緩舒了一口氣,在一側落座。
一罈清酒忽地隔空拋來,慕容素下意識接住。
李祁景似乎笑了一下,眉目輕微一挑,帶着一絲挑釁的意味,漫聲道:“喝嗎?”
慕容素微微一愕,擡眸看過去。
不知爲何,這一日的李祁景似有些不同,他平日雖素來慵懶散漫,卻從未如今日這般放縱。許是酒氣微醺,暈得他神思半昏半醒,眼神灼亮,彷彿蘊了烈火。
酒罈入手沉沉,被風雪吹侵得久了,觸膚沁人的冰涼。默默望了許久,她垂下了眸。
“清霜飲號稱世間絕釀,就這般飲,豈不無趣?”
·
鳳凰臺上,冬風拂衣微冽,漫天閃爍繁星。
眺目遠望,綿長的天際霧雨瀰漫,遠山交疊覆如雲海。宮城蔚然壯觀,隱在朦朧的煙雲之下,似幻亦似真實。
微風輕卷着初雪的寒氣。李祁景立在雕欄玉砌的觀臺邊,紅泥小爐中的香酒逐漸沸了,他飲了一盞,忍不住嘆,“登凌絕頂,一覽衆景,好山好雪好酒,的確是異常壯闊。”
慕容素半張臉裹入輕裘,仍抵不住侵骨的涼氣,雪白的雙頰被風吹得微紅,益發顯得瞳眸深深。她酌了一杯熱酒,緩緩啜下去,驅散體內的寒涼,“這方法,也是曾經有一人告訴我的。”
濃烈的酒似乎一瞬灼燙了回憶,她的神情有些微的迷離,“那時我心情不好,他便帶我坐到房檐上,說心情欠佳時,只要坐與高處,與天同齊,睥睨山河,無論胸臆有多少塊壘,定都會消弭。”
默了一瞬,李祁景笑起來,“的確是個好方法。”
他懶散地舒展四肢,似乎逐漸思起了什麼,笑意中帶了抹玩味,“你這位朋友的排解之法,倒是與我皇兄有幾分相似。”
握杯的手頓了一剎,她的雙睫輕顫,隔了許久出聲,“你皇兄?”
“是啊。”未曾發覺身側之人的異樣,他漫漫輕笑,“只不過我當時年紀尚小,還以爲他是在狂騙我,未曾想確有奇效。”
滿胃的酒液彷彿一瞬灼燒了起來,她的面上呈着豔麗的薄紅,連聲音都變得有些不同。許久,道:“你皇兄——是個怎樣的人?”
這一問出言得頗有些突兀,他略微一詫,側目瞥過去一眼。
她儘量表現得不動聲色,神情如常的平靜,默默垂下眸,“你放心,我無意探聽你皇家之事,只不過終是要有所接觸的,有些好奇罷了。”
李祁景沉默了一瞬,忽然笑起來,話音隨着雲霧輕吐,“放心吧,我皇兄雖爲人淡薄,卻並不嚴苛,即便未來你入了宮,他也絕不會爲難你。”
她不語。他隨後卻不知思及到什麼,忽地一哂,補充道:“當然,也絕不會愛上你。”
“什麼?”這一句令她有些意外,錯愕地望了過去。
他輕哂,遙望着那一片氣魄壯麗的宮城,一把飲下一盞酒液,“這世間有無數女人前仆後繼,想投身於那座華籠,享一聲華貴,得帝王之寵。卻殊不知,那帝王心中早有了別的女人,也再容不下他人。”
慕容素神色微動,說不清心中輾轉的是什麼滋味,遲疑了片刻脣角輕扯,“可得帝王之愛的女人,那想來……是個不尋常的女人。”
“是不同尋常。”李祁景嘆息了一聲,似可惜又似有些釋然,“可惜她死了,唯我皇兄不肯相信,執意自這天下間搜尋有關她的痕跡,佐證她還活着。”
放眼泱泱皇城,一堆玲瓏疊錯的殿宇中,一座琉光碧瓦的寢宮尤爲矚目。他一指那一座恢弘建築。
慕容素的心猛然一顫。
那所指的方向無疑正是汝墳,她錯愕地僵了半晌,幾近失語,許久喑啞着嗓音開了口,“早聽聞傳言當朝陛下與大燕關係密切,不想……原來是與定國公主有這般關聯。”
李祁景的脣角一抹微嘲,“本就不該相愛的兩人,連相識相知都僅是一場謀計,誰想朝夕暮處,竟會暗生情愫。可是這種感情,能有什麼好下場!”
“是不是很傻?”他看過來,微醺的俊顏泛着緋紅,“坐擁天下,何種絕世女子不會擁有?偏偏只心掛一個死人……”
“是很傻……”眉眼蘊着迷朦的恍惚,她不由自主地念了一句。清冽的酒順喉而下,卻彷彿全然失了味道。
遇人不淑時便傾心相付,哪知一顆赤誠之心,其實卻是可利用的最佳利器,直至被踐踏得粉粹才恍然自知……真正傻的,是她。
四周悄然靜寂,慢慢空中竟又落起了細碎微雪,冷香浮動,晶瑩如淚。靜了良久,李祁景突然開口,“你呢?”
“什麼?”
他向遠山深處望去,目視着極遠的遠方,“你可有這般心掛之人?”
可令己經年難忘,徹夜輾轉,仍心心相繫的人;
即便歸於塵風,永不復見,仍無法忘懷的人……
她的眸子飄了一瞬,腦海中不由地疊起一道模糊的人影。黑衣似墨,長身頎立,可無論如何追尋,卻總望不清面龐。
她出神了很久,長睫漸漸垂落,覆住了眼眸,“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一人。”
一個“再”字,李祁景恍然明悟。
“也對,情似鴆酒,飲鴆止渴,縱然一時暢快,終也只會傷人傷己。做此選擇,確實明智。”
默了片刻,她出聲問道,“那你呢?”
“我?”
“嗯。”
心中頗爲好奇。按理說以他的身位才貌,該有無數女人環伺左右,可這兩年,她卻從未見過。
李祁景怔了一怔,隨即迷離的眸忽然亮了,脣亦輕揚起來,“人生苦多,多爲情傷。在我看來,情愛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,除卻牽絆苦累,還有何用?”
她未曾言語,周身的雪瓣縈繞翻飛,竟有一剎的不復真境。他肆意駭笑,濁酒入腸,灼亮了眸中的星氣,“這世上樂子衆多,我又何必爲一‘情’字懊惱執着,自尋煩惱!”
說到最後聲音愈加豁亮,似是怕她所聞不清,更像是自我強調。慕容素有些發怔,望着男子似醉似醒的面龐,再未說出話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