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句句的沉析落入耳畔,徐韶冉無言回辯。她緊握着雙拳,驀地急了,面容橫着一抹破釜沉舟般的決絕,“這一切都不過你的推測之言!我與孫家小姐並無私怨,我爲何要害她?倒是你,與她三番四次爭執,纔是詭異!”
“也未必是你要害她。”慕容素的表情很淡很淡,側眸輕瞥,望向了一側的淇玥,“孫小姐即將入宮卻容貌盡毀,到底對誰有利,也是不知的。”
她心下暗歎,淇玥表面與孫岫香姐妹交好,其實多半也不過是利用而已。這宮中如花佳麗太多,她終是不願孫岫香入宮與她平起平坐。表姐妹如何?親屬又如何?只要觸探了她的利益,她果真什麼都敢做。
淇玥聞言頓時色變,冷冷一哂,回譏道:“白婕妤辭鋒未免凌厲!照白婕妤此言,倒是本宮做的了?!”
“臣妾不敢。”她輕飄飄地笑了,輕輕拂禮,“臣妾只不過疑心,這徐充容是否已是娘娘麾下一子?如若是,那臣妾提醒娘娘一句,娘娘這一子可擇的不好。不然若她當真是衷心娘娘,有意揭發,又怎會等娘娘喝了那杯酒,再出聲點破呢?”
淇玥登時一忡。
冷風徐過,一陣冷意倏地攀上背脊,駭人的驚冷。淇玥不禁一慄,她越想越覺後怕,忽然大怒,一巴掌摑上去,“賤人!”
徐韶冉大驚失色,顧不得面頰火辣的痛,立即驚顫道:“娘娘!臣妾並非有意晚提,只是祭典莊嚴,祭酒錯了時辰,娘娘明鑑!”
淇玥不願看她,狠一咬牙,跪在了李復瑾面前,“陛下,露凝膏一案疑點重重,恐怕隱藏內情,此女言語顛倒,行爲詭異,甚爲可疑,央祈陛下明察!”
“娘娘!”
李復瑾長久不曾說話。
靜了許久,他行上前,面向着衆人扶起慕容素,柔聲問道:“禁足這一月,你可還好?”
突如其來的溫情令慕容素有些不適,不禁微愕。她怔然地擡頭望他,下意識出口,“我……沒事。”
周圍衆人面面相覷,一時啞然。淇玥心生嫉恨,奈何當着衆人無法發作,只得強行按捺下去。
少頃,李復瑾冷厲轉過身——
“今日本是祭禮,不想徒生意外。露凝膏一案,白婕妤受人誣害,既已查實,恢位‘昭儀’,解除殿禁;祭禮莊嚴,不適平生殺戒。然徐充容惡行難忍,着貶爲奴,賜杖刑五十,具體事宜,待回宮後定奪!”
“陛下!”徐韶冉驚慌失措,一瞬淚水滑落,歇斯底里地伏地哭求,“陛下!臣妾鬼迷心竅,一時行差踏錯!臣妾知錯!求陛下開恩,陛下——”
無人能替她說話,亦無人替她辯解。得了令的侍從很快上前,生拖硬拽將她拉下去。竭力悽慘的哭號在祭臺間迴盪,逐漸消逝在很遠的遠處。
慕容素良久望着,只覺心中空蕩蕩的,有種無法言語的空洞。她不覺得悲傷,幽冷的眸子迷濛璀璨,淡淡垂了目光。
·
“其實你早就知曉徐韶冉有鬼,對嗎?”
“你不也是。”注視着遙遠的山際雲霧,李祁景的語氣有些複雜,“不然你爲何又要辛苦設計這一場局。”
慕容素沒有回答,伸出細白的指,靜靜凝望掌中那抹粲然的彩穗。穗上的銀鈴輕微一響,脆耳玲瓏。
……
“我不會殺她。”
“如若她真的倒戈了,她的下場,由你來解決。”
……
“對了。”頓了很久,她還是回了頭,迎着淡渺的月,身影如霧一般朦朧,“過些時日,我或許會有些磋磨。屆時如若我無法向你傳信,你要答應我,無論如何,說服沈妙逸見我一面。”
他有些不解,聽見她的話淡淡蹙眉,“你在籌劃什麼?”
“沒什麼。”深濃的夜斂去了眉目間的神色,她的話音十分平淡,“成敗在此一舉,屆時你會知曉。”
……
…………
“我只是覺得沈妙逸再蠢,也絕不會這般大意,以她的心性,如若真是她有意竊聽,除非來去無痕,否則絕不會輕舉妄動。”輕聲嘆息,脣畔喝出朦朧的白霧,她平靜地目眺遠處,“何況她雖看我諸多不順,卻並無深愁大怨,實在沒理由置我於死地,更何況我死了,與她有害無益。”
“所以你決定破釜沉舟,以自己爲誘餌,引蛇出洞?”李祁景轉過了目光,凝視住她完美的側顏。她這一場局中局贏得甚妙,可卻令他實在誇不出口,“你就不怕,蛇未引出,倒把你自己折了進去?”
她輕輕笑了,脣邊泛起一抹淡嘲,“我最多不過一枚棋子,大不了微薄一命,有何可懼怕?”山風微拂着白皙的面龐,吹起她如墨的長髮,幽冷如玉刻人兒,“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。局中所有人都以爲自己是那隻黃雀,其實,誰又是黃雀,誰又是螳螂?”
他微微一默,許久不曾言語,終是嘆了聲,“傷心嗎?”
“什麼?”
“徐韶冉。”
慕容素淡哂,淡然的面龐依舊毫無表情,“沒什麼可傷心的,她對我諂媚誣陷,我對她虛情假意,到底都不是真的。左右她未害到我,如今,也算扯平了。”
“你對人心的探測倒是比常人精準得多。”
“是嗎?”她輕輕呼吸,黯黯垂了睫。
她這一生,已有太多的東西都是假的。或許除了對人心的洞徹,也再沒什麼是真的了。
不想再糾結這個話題,李祁景似隨口問出了另一個問題,“那件事,你考慮的如何?”
“哪件?”她微有些錯愕,旋即想起什麼,神情難以言喻,“你是說……跟了你皇兄?”
“嗯。”不太滿意她非譏非嘲的語氣,他輕蹙了蹙眉,“經此一事,你該看出他對你與旁人不同。”
無聲地勾了勾脣角,慕容素沒有直面回答,淡淡道:“我這顆棋還有用,自然是會有些不同。”
“你以爲他只爲了利用你?”李祁景剎時感到不可思議,“你平心而論,如若此次的事,不是你,而是他人,那人可能在禁足期間如你一般完好無虞?”
她沒有言語,靜靜又望向了視野的盡處,無言以對。她不知該如何告訴他她的胸臆。若是從前,她或許還會頗爲動容。那時的她什麼都有,什麼都不缺。朋友,家人,身位……自以爲只要相悅便可相守,再多的阻礙不過雲煙。可而今他們之間隔下的,已不是微毫的鴻溝,那道深淵太長,太深,她跨不過去,他亦是。
慕容素或許曾愛過李復瑾,但白芷,是註定不會愛上李祁晟的。
見她許久不曾言語,李祁景終於放棄,深深一嘆,“我瞭解我皇兄,他對你絕非只有利用,亦非將你當做替身,他是真的有意與你。你……”頓了頓,他想說什終欲言又止,“罷了,終歸都是你自己的事,你自己決定。”
話風飄散了,如默默墜入掌心的雪粒,驚不起丁點波動。長久望着渺遠山色,慕容素沒有表情。
·
獨自站了一會兒,身邊又多了一個人。
她未曾轉身,迎着微風,聞嗅到鼻息間似有若無的玉梔香氣。並肩立了許久,慕容素最先別開眼目,望向了身側的人。
“真沒想到,還會有一日,我會與你這般並肩交談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沈妙逸無暇看景,挑了根枯草繞在指尖把玩,神容水一般凝淡。
“謝……”
“你不用謝我。”打斷了她的話,她輕揚脣角,依舊恁般的輕狂,“我可是爲了我自己,不是爲了你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慕容素沒有堅持,一瞬用她的話反言相譏。沈妙逸愕了愕,側眸對視,二人卻倏地不約而同笑出聲來。
“給你。”
她輕手一遞,將那半截玲瓏彩穗物歸原主。微一沉默,主動開啓了另一個話題,“我很想知道,那件事,後來你是怎麼做的。”
徐韶冉早在紅袖坊時本曾是沈妙逸的侍婢,彼時沈妙逸尚且寂然無名,曾私下與一商賈之家的公子兩情相悅,私定終身,那位商賈公子一擲千金,一舉將沈妙逸推舉至紅袖坊魁位,一時風頭無限。
然而就在此時,徐韶冉卻背中勾結紅袖坊其他藝女,明處孤立暗害沈妙逸,暗中又與商賈公子珠胎暗結,使己得以於紅袖坊獨立一閣,緊追至沈妙逸次位。可惜她心思張揚浮躁,處事馬腳頗多,很快便教沈妙逸勘破暗局,至此同她樹敵。
若非當日沈妙逸相告,她還尚且不知這二人還曾有這般私仇恩怨。她自入王府伊始,便見沈妙逸對徐韶冉多番欺凌打壓,動輒毆打辱罵。原以爲是沈妙逸仗己身位不凡盛氣凌人,而今再一回想,倒不禁有些唏噓了。
似乎早已想過她會這般問題,沈妙逸飄然一笑,似乎毫不在意,道:“那個人麼?我把他殺了。”
她說的十分輕巧,慕容素卻剎時悚然,“殺了?”
“你信了?”她笑得愈加盛烈了,卻隱隱帶着些許譏嘲。慕容素面龐一暗,置氣地轉了目光。
她輕聲一嗤,道:“誰會管他怎般,我作誓了與他此生老死不相往來。聽聞他後來娶了妻子,結果家世敗落,妻離子散,也算得了報應了。”
慕容素靜靜聽罷,出口詢問,“我不懂,徐韶冉費盡心思,爲何最終卻沒和他在一處。”
沈妙逸冷笑一聲,“你以爲徐韶冉是什麼人?她貌似純良無害,但其實我們之中,她纔是那個最懂得自己想要什麼的人。我沈妙逸也好,你白芷也罷,或是那個人,都不過是她往上爬的石階,利用過後就沒了價值,當然被一腳踹開,怎還會有留念。”
她的心中早有預感,如今聽來卻仍忍不住感慨,“於是你就刻意針對她?即便入了府,也想方設法肆意打罵?”
“是。”她大方承認,眼神明亮,超乎尋常的飄逸灑脫,“她既然一心要和我爭,那在無法壓過我的時候,就要甘心受着我的氣,何況只是打罵,不曾親手刃殺了她,尚不能解我心頭恨意。”
“你就不怕不知情的人,說你跋扈驕縱,恃強凌弱?”
“爲何要怕。”沈妙逸哼笑一聲,眉眼間神采飛揚,“我沈妙逸一向張揚成性,是愛是恨,從來分得清明,何況他人之言於我何干?我不在乎。”
瞟了她一眼,她又諷刺道:“所以我說,你白芷真是太愚蠢,僅憑着表面便以爲自己瞭解了全部。這般容易被表象矇蔽,尚還不如徐韶冉聰慧,也真不知,王爺究竟擇中了你哪裡。”
慕容素早已習慣了她這般冷眼諷語,心下並不在意。默然盯看了她一會兒,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,“你此番肯出手助我,可是爲了王爺?”
這一問出奇令沈妙逸怔了一下,許是訝異她爲何通曉。旋即她似乎不在乎了,大方道出口,“是。”
果然。
慕容素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,啞了半天,最後嘆了一聲,“真傻。”
明知那人對她毫無情意,明知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……
沈妙逸的臉上有一絲悲哀一閃而過,很快消逝得不見蹤跡。她忽地笑出來,暢聲道:“那又如何?左右是我情願的。何況你不也是?雖然我不知道你甘願委身爲棋的目的是爲了什麼,但這世上不計後果一意孤行的人,哪一個不是傻子!”
她登時啞口無言,望着面前嬌媚矜傲的女子,心中莫名生起一種悲慼。不知爲何,她一瞬思起了李祁景。猶記那年鳳凰臺上,冰雪輕幽。他居高暢飲,目光如被烈火灼亮。
……
情似鴆酒,飲鴆止渴,縱然一時暢快,終也只會傷人傷己。做此選擇,確實明智。
人生苦多,多爲情傷。在我看來,情愛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,除卻牽絆苦累,還有何用?
這世上樂子衆多,我又何必爲一‘情’字懊惱執着,自尋煩惱!
……
…………
或許就是因爲沈妙逸太過清醒,才更願意自欺。與真實相及,迷濛的夢境纔是化緩沉痛的良藥。如她所說,放眼世間,又有幾個人可做到自清自省,不是傻瓜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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臨近夕時,儀駕打道回至皇城。
行在冗長的宮道上,冷風捲着秋葉簌簌飄落,翻卷着在石板長路上打旋。慕容素一路靜行,恰至甬道岔口之處,忽地遇見一人。
迎面走來的男子黛色衣衫,發冠高綰。卻因掠得太快,未曾看清面容。那人卻在擦身而過的瞬間盯住腳步,轉身望了許久,一句話語脫口而出,“定國公主?”
慕容素腳下頓住。
真正令她心驚的,卻是下一句——
似乎篤定了面前之人的身份,那人輕輕笑了,話音輕挑,道:“慕容素。”
慕容素心中悚然一驚。
自從入了宮,有關她與前朝公主肖似的傳言從未了斷,但也從未有人能證其實。多數人只知質疑她爲“定國公主”,可這般準確喚出她名字的,他卻是淇玥之外的第一人。
震靜住胸臆滾起的恐悚,她沉了口氣,緩緩轉過身——
慕容素一剎怔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