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了元月,獵場行刺一案正式開始徹查。
此案事涉國威,又隱然牽扯兩相之子,自立旨起,便立即交由大理寺審查。大理寺明察暗探,一刻不歇查潛數日,最終卻仍未尋出丁點其他的線索痕跡。
大理寺卿穆慍乃一位年過中旬的男人。
他爲官數十年久,雖入仕時日相較尚淺,過手的案件卻已有上千件。然而這數十年間,卻從未遇到過如此棘手的案情,令人進退兩難。
左右兩相在朝中雖一向同仇敵愾,但其內的關係說來卻頗爲微妙,即便無人點破,朝中衆臣皆是心照不宣。而今這奪命的一箭傷的乃左相之子,箭卻出自於淇氏之手,無論如何判定,必定要開罪這二者其一,實乃一個灼手的難題。
自案起至今,穆慍三召淇琰,想方設法詢問事發的情形。偏無論穆慍如何問查,淇琰都咬實了自己並未放箭,更不知喬澤如何身亡。獵場曠大,線索細微,又無人目證,最終令案件成了一個僵局。
這般僵滯了小半月,穆慍終是頂不住壓力,主動請旨恕罪,聲稱自己無法決斷此案,尚祈陛下下令朝審。李復瑾無可奈何,立定於二月初尋當衆朝審,公開判案。
這一案的關注度極高,除卻民間普通百姓,朝中衆臣更是衆目所盼,更多的抱的卻是看熱鬧的心態。兩相之爭,究竟是一勝一敗還是兩敗俱傷,誰都無法知曉。衆人只待這一次難題,於帝王而言又當如何抉擇。
二月十三,朝審開堂。
這天風微日晴,承乾殿的鴻鍾徹鳴,蕩在皇城每一角落,恢弘而震心。慕容素未曾去前朝聽審,留在汝墳殿內與琉畫對弈。
“娘娘覺得,這次朝審會是什麼結果?”琉畫一直心不在焉,細指輕捏,在棋坪上落下一枚黑棋。
慕容素漫不經心,步步緊扣,隨口敘說道:“和大理寺一般,不會有結果。”
“爲什麼?”琉畫輕愕,不大理解。
“因爲時機還不夠。”
“時機?”
“嗯。”她輕笑,輕輕落了一粒白棋,順手撿出幾枚被吃死的黑子,“此次的事情雖看似已至僵局,損的是喬家,但缺理的卻是淇氏。倘若此番死的是淇琰而非喬澤,或許大理寺那邊也便略略判了,但偏偏死的是喬澤,只要淇家自己未動,陛下便不會貿然撼動兩相中的任意一人。”
喬家雖勢空權垂,但畢竟背後所倚的是樹大根深的淇家,此次淇喬兩家嫌隙雖深,但總歸至目前爲止,淇嘯天還未曾有過任何動作與喬家對立。大理寺卿都因此苦手,這種情形之下,李復瑾自然更不會冒險。
他一向喜歡假手於人,用他人的力量對另一方逼迫打壓,再暗中施以拉攏之策利用,恩威同濟,迫令他人臣服——當年的棠氏謀逆如此,阮氏如此,此番喬家,更亦如此。
喬氏再怎般難動,到底不及淇氏。何況他設下此局的根本目的,其實真正敵對的,不正是淇家本身?
可憐這些局中人都尚以爲自己是那在後的黃雀,殊不知兜兜轉轉,都不過迷局中的一道轉環,一顆棋子。
慕容素眼神微暗。
是了。
自大燕起,從始至終,她也不過是被他利用,棄在局中的一枚死棋……
“那接下來,我們該如何?”
琉畫聽不大懂那些陰謀詭略,只隱約覺得,如今的形勢已越來越複雜,幾乎到了難以把控的地步。事情到了這一步,她們身後無路,旁側更是如臨深淵,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走下去。
“該到我們出手了。”慕容素靜靜凝睫,目光隱着似刺寒芒,“喬澤與淇琰鬧得再兇,也不過是挑撥,喬虞和淇玥纔是離間。”
凝視着棋坪的黑白棋子,她忽地想起什麼,道:“對了,琉畫,替我告知王爺一聲,最近切勿在私下對淇琰下手。喬澤的死已是極限,最近多事之秋,不易惹草驚蛇。”
琉畫卻聞言愣了一愣,沒大明白她的話,“娘娘爲何這麼說?喬大公子的死……不是娘娘下的令嗎?”
慕容素驀然一怔。
“你說什麼?”
“不是嗎?”琉畫愣住了,神情逐漸透出了迷茫,“前日王爺派人來問,說中傷那一箭可是娘娘下的令?我見王爺這般問了,便知此事非王爺所爲,故以爲是娘娘——”
“喬澤的死,不是王爺做的?”慕容素定定地望着她。
“怎麼會是王爺?王爺再急,斷不會使阻殺這般兇險的方法。王爺還讓奴婢提醒娘娘,今後短不能再這樣兇險行事。”
一絲未知的恐懼攀爬上心頭,慕容素渾身僵冷,怔怔道:“不是我。”
隔了半晌,她又喃了一邊,深思冰涼而迷茫,“不是我做的。”
·
淇玥近來的心緒不算太好。
前幾日的朝審風波終於弱了些許,淇琰雖未被究責,但翎箭出於淇氏,到底脫不開干係。雖無證人證其行兇,但事情追溯淇家,仍被降至略施小懲,以示天家公德。
其實她根本不在乎淇琰的死活,只是事關淇家,不得不暗中相襯。在她看來,這些事端起於淇琰,實在煩躁得很。若非爹爹用家族相勸,她定勸得陛下一刀斬了他!
好在淇琰無恙,淇家無恙,陛下也不曾失信淇家。只要淇家還在一天,她在宮中的位置便可穩定一天,無人可以凌駕。
但自那□□審過後,她卻莫名有些抱恙。說不出是哪裡不快,只是成日昏沉無力,又失眠多夢,渾身痠軟。起初只是以爲換季染寒,但就這般抗忍了半月,非但絲毫不曾好轉,偏還加重了些許,終是開始不耐煩。
“娘娘昨日又不曾睡好嗎?”碧兒用軟褥覆好淇玥的膝足,又燃了暖香,盡力將她侍候得舒爽。屋內瀰漫的香氣縈縈飄浮,是種安眠的香絲,漫在空氣中濃郁而靜謐。
淇玥撫了撫蛾眉,道:“最近也不知怎麼了,想睡又睡不熟,想醒又醒不來,真是惱人。”
碧兒伶俐地上前,替她按住額穴,“娘娘不怕,奴婢已喚了太醫,眼下想是已在來的路上了。”
力道適宜的按壓舒解了頭腦的昏沉,淇玥心緒稍霽,“太醫有什麼用,無非又是開些難聞的苦藥,難喝得緊。”
“畢竟良藥苦口,娘娘還是耐煩一些的好。”
一隻小蟲沿着宮裙攀爬而上,逐漸攀上細嫩的藕臂。那蟲遍體墨色,細小難見,只在背殼中央,鑲嵌了一條深紅的紋。淇玥只覺臂上一癢,驀地出手,一掌拍死了小蟲。
粘膩的液體殘留在掌間,淇玥厭惡地蹙眉,“最近殿內也不知怎麼了,總是有些螞蟻飛蟲,實在討厭的很!”
碧兒忙用帕子拭淨了她的手,又小心拾起了地上的死蟲,丟入炭盆之中,“近來春潮,天又回暖,等明日,奴婢着人將殿中仔細打掃一番。”
“嗯。”淇玥點點頭應了,嘆了口氣靠入軟塌,閉目養神。
細小的黑蟲落入炭盆,逐漸燃得焦灼。慢慢的一絲細煙自盆中漫出,小蟲已然化爲灰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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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醫在前殿爲淇玥診完腕脈,沉思了良久,一直面色沉沉。
“鐘太醫,我家娘娘怎麼樣?”碧兒見他一直不曾說話,不禁有些心急,忙催促道。
鐘太醫略一沉吟,心中仔細凝思了少晌,鼓起勇氣開口,“臣敢問娘娘,近來可是覺得頭昏體乏,食慾不振,外帶心情焦灼?”
“沒錯。”淇玥不耐煩地擡了擡眼,“本宮究竟得了什麼病?”
鐘太醫心下躑躅,執禮道:“回娘娘,娘娘脈象冗亂輕浮,沉緩無力,雖不虛沉,但卻紊亂無序,雖貌似着寒抱恙,但依眼下的症狀看來,卻並非是病,而是……毒。”
“毒?!”他話音方落,碧兒與淇玥同時悚然一驚。
“怎麼會!”碧兒面色煞白,立即回問:“娘娘的寢食起居,皆由奴婢一手時候,怎會有毒?敢問太醫,娘娘所中的,是什麼毒?又可有性命之危?”
鐘太醫俯首言,“臣敢問娘娘與姑娘,央華宮近來,可有現些陌生奇異的蟲蟻?”
淇玥怔了怔,一剎那思起方纔拍死的墨色小蟲,神色頓時一凜,“是有一些。”
“那蟲是否遍體黑色,中有一道血線,貌似甲蟲?”
淇玥哪能清晰記得一隻小蟲的模樣,倒是碧兒依稀有些印象,立即道:“沒錯!它的蟲腹還有些白點,腹液是濃綠色。”
鐘太醫瞬時瞭然,立問:“那蟲現在何處?”
“奴婢見它死透,又無處丟置,已丟了火盆燒了。”
“燒了?!”誰知鍾卻太醫聞言大驚,視線向殿中的數個火盆一尋,驚聲道:“姑娘是用哪個火盆燒了?快將那火盆移出殿外的風口處!永別再用!快!”
碧兒聞聲大駭,忙遣了殿外的內監挪出火盆,直到一陣手忙腳亂過後,詫異問詢,“鐘太醫,這是何故?”
鐘太醫正色道:“稟娘娘,此蟲名爲‘紅夫人’,娘娘所中的,便是此蟲之毒。”
淇玥眉心一跳,“紅夫人?”
“正是。”鐘太醫道:“此蟲並非劇毒之蟲,它喜幹喜熱,慣以吸食動物之血爲生。紅夫人之毒,並不在蟲身,而在腹液。故若不慎遭其叮咬一二,對人並無大礙。但若將紅夫人入火燒灼,腹液之毒隨煙揮發,化爲毒氣被人吸食,屆時便可積澱成恙。”
一番話聽得淇玥心驚肉跳,手中不自覺揪緊了裙裳,疾聲問道:“那倘若是中了這個毒,會怎樣?”
“紅夫人之毒並不致命,卻勝似致命。此毒初時,只會令中毒者乏力懈怠,精神不振,形似寒病。但再往下,中毒者肢體便會失去知覺,神經瘋傻,六親不認。最終好些的或可昏睡不醒,而粗劣的,恐怕……終身失去神智,癲狂瘋魔。”
淇玥登時慌了,“那本宮——”
“娘娘放心,娘娘中毒尚淺,只消未來不再吸食此毒,避免被此蟲啃咬,方可痊癒。”
聽及此言,她稍安下了一口氣,旋即又忽地震怒了,厲聲道:“央華宮內,怎會有這種邪惡的毒蟲?!”
一室的宮人瞬時跪倒在地。氣氛剎那冷的可怕。鐘太醫心中一惴,顫巍巍開言,“紅夫人生活條件嚴苛,極難養殖。在大涼界內,只在幽州一代頗多。雲州冬短夏長,氣候溼涼,按理說不該有此蟲繁衍,何況在這深宮中,怎會……”
這一言帶來的訊息非比尋常,淇玥的面龐剎那暗了。既然雲州氣候不適,難生此蟲,這蟲便絕非央華宮所有,那麼唯一的可能……
眸中的光亮越來越奇異,淇玥冷冷攥緊了拳。修長的指甲一錯,竟硬生生攥得斷了,血跡通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