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運似一張蒼涼無形的大網,纏縛着世間衆生,任其逃匿掙扎,往往覆覆,誰都無法逃脫。
多年以後,當初性命相系的人再次復遇,心情何其複雜?
他未曾想過十二竟還活着,亦不知該如何面對。眼前的一幕出乎意外,長久的寂然沉默,使方纔的對戰仿若一場諷刺。
“你……”隔了很久,莫鈺聽見自己的聲音,“……還好嗎?”
掩巾下的面容似乎笑了,男子的聲音粗礪沙啞,彷彿被焰火灼過,“好。”
面巾徐徐落了,夜色中乍然而現的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。這張面上疤痕遍佈,一道深長的刀痕貫穿,幾乎從額間蔓至脖頸,潰爛駭人,醜陋而可怖。
莫鈺的心驀然疼了。
容顏毀盡——暗廠對出逃奴隸最嚴酷的懲罰,醜陋的相貌是對一個人尊嚴的最後踐踏。從此無論身體還是靈魂,都將是一生的桎梏,再無法擺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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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了方纔的針鋒相對,冷凝的氣氛立即鬆弛下來。
皎月緲淡,寥落的荒院恢復靜寂。
互相粗略地裹了傷,兩人坐在階上仰望月色。莫鈺一直沉默,聽着昔日夥伴的碎語。
“你走了之後,他們發現了我,把我帶了回去。”
“據聞那次他們損失慘重,二百五十七個孩子,多數都死在了途中。想來也是……那麼大的風雪,又沒吃又沒喝,有幾個能活下來?”
“他們救活了我,目的卻是殺我。爲了給那些孩子效尤,我被關在與餓狼同在的籠子裡,五日不曾食水……”
萬般驚險的經歷被他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來,仍令人心駭不已。默默地聽着,莫鈺漸漸白了臉色,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咬斷了那隻狼的喉嚨,活了下來。”他笑了一下,仿若說的是與己無關的瑣事,“老天厚待,大雪沒能凍死我,餓狼沒能咬死我……既然我活了下來,我就不會讓自己白白活着。”
莫鈺心中五味雜陳,沉默了很久,“抱歉。”
即便不去回想,他也心知以十二的能力,足以避過所有的哨尋翻越雪山。只是因爲顧及年幼無力的他,才白白錯失脫身的良機。
“和你無關。”他自然明白他歉何爲。反手一扽,自腰間摸出一個陳舊的酒袋,“當年本就是我輕狂自負,自以爲能帶你們逃離地獄,不想竟害得這麼多人無辜慘死。而今我落得這下場,也算罪有應得。”
烈酒灌入喉嚨,如刃灼辣,空氣裡都漫上一陣燻人的酒香。他緩緩飲,片刻面向他,“你呢?自北地死裡逃生,而今怎就會在這大燕的郡主府?”
“我……”與十二的遭遇相及,他這數年的生活幾近天堂,竟令他不知該如何啓口。
靜聽他簡述了這數年的始末,十二朗笑,“也是你福氣好。當初我一意孤行,結果卻害衆人非死即傷。如今得知你這般,總歸還算做了件好事。”
莫鈺默然。
冷清的夜似乎變得漫長。相互緘默許久,十二突然開口,“七十一。”
莫鈺看向他。
面容猙獰的男子眼眶猩紅,似有精銳的寒光閃爍。他似是醉了,語聲卻異常冷定,“你可還記得,當年我們逃脫時,所見的那枚玉?”
他怔了一下,暗夜中淬鋒懸鞘的雪玉觸膚微冷,悄無聲息地隱入袖中,“你是說,棲鸞墨玉。”
“你也查過?”十二低笑,卻不感意外,“當年我被捉回去,受盡□□,豬狗不如,這樣非人非鬼的活着,就是爲了想知道,那些人將我們逼到如此地步,究竟是爲了什麼。”
“可惜我歷經千辛,仍無法接觸背後的主使,唯一的線索,僅有那枚鸞玉。”豪邁地飲下一口酒,十二望向他,“你就不奇怪?代國的傳國墨玉,怎就會在那種地方。”
莫鈺的神情凝肅起來,“你可是發現了什麼?”
“算是有一些。”臉上的笑容沒了,十二瞳光凝縮,“七十一,你可知,涼國?”
他微愕,“涼國?”
“嗯。”十二道:“是數百年前的事了……不過一個寥寥小國,都郡是而今的涼北地帶。不過當時諸國戰亂,建國未久便被滅國。”
那些陳年舊史莫鈺知曉不多,但在郡主府久了,總歸有些許瞭解。傳說北地苦寒,天下動亂時期,那些無人管轄的北荒南蠻之地確實興起過一些小國。涼國居北,便是而今涼城荊陽那一帶,只是立國僅數十年,便被當初國力鼎盛的魏國所滅。
這兩者間表面看似毫無干系,一同提起想來只有一種可能,“你是覺得,墨玉同涼國有關?”
“十有八九。”十二十指緊蜷,目光飄得很遠,“我自不受暗廠監管之後,查遍了史冊,可查探數年,皆只說當年代國國力薄弱,代文帝昏庸無常,致使宮廷賊人遍橫,墨玉因此失竊。直至兩年前,偶然一次時機,我纔在一本野史內發現端倪。你猜如何?”
定定地望着他,十二繼續道:“那冊中言,寶玉失竊本就是借言,其真正的下落,實則是在北陵五年,與涼國的一戰中消隱。那一次涼國一舉攻下代國三座城池,代文帝是怕禍及陵都,無奈之下才提出以傳國寶玉奉和,至此休兵。想來那代文帝是怕此事傳出有辱國尊,這才編了個失竊的由頭。”
這一言背後映射的訊息複雜且驚人,但傳言終歸不可查辯,莫鈺心下狐疑,“你相信?”
“不知道。”他搖了搖頭,“不過我後來有探證過,確鑿了北陵五年,代涼在北地確有過一場交戰。暗廠的大本營駐紮在北地,又有那枚玉,若說完全沒關係,也是不大可能。”
這番推析亦不無道理,莫鈺思索了一陣,“可是那涼國不過一介小國,又怎能與代國的國力兵力所匹敵?”
“這也是我一直猶疑的。”十二嘆了口氣,“不過恰此,我倒是發現了另一件事。”
“什麼?”
口中輕翕,十二緩緩吐出兩個字,“蛛網。”
蛛網——
平平的兩個字,莫鈺的神情乍地一悚,“什麼……”
“那纔是真正的暗廠。”默了一刻,十二眼色深沉,“暗廠不過是爲蛛蛾二網淘汰礪土的篩網,而蛛網,纔是真正的大本營。”
滯澀了半晌,莫鈺心底暗驚,“你是說,當初我們……”
“沒錯。”濃眉緊皺,十二道出詳情,“那些人遍地買賣孩童,不過是尋找幼苗,目的,便是爲蛛蛾二網培養傀儡。蛛網主殺,其中殺手數百,一人可敵數十。而蛾網主士,其間死間死士無數。”
暗廠、蛛網、蛾網……層層的篩擇之下是用無數生命堆砌的殘酷,若想活着,必然歷經了艱辛。莫鈺喉中微澀,“那你……”
十二苦笑了一下,“不入虎穴,又焉得虎子?你想的不錯。”
他頓時啞了一瞬,許久沒說出話來。
“目的呢?”隔了片刻,莫鈺重新開口。
如他所述這般,這般龐大的□□,若非龐大的財力人力,有怎是輕易支撐得起來的?
“我不知道。”十二嘆了一聲,語氣遺憾,“我本以爲,入了蛛網,總歸有機會見到那個主使人。不想那人的警惕性卻極高,從未以真面目示過人。入蛛網十餘年,我見他的次數寥寥可數,更加無從接觸。”
此前尋索令所尋到的訊息中言蛛網已滅,如今十二仍在,想來滅亡只是幌言,實則只是轉至暗中方便行事。莫鈺心頭駭冷,“那蛛蛾二網究竟隸屬何處?會否是何江湖組織自背後操縱?”
“起先我本也以爲是那個黑幫野教在暗行□□的買賣,但隱約又覺得不想。若是江湖人,又怎會有代國墨玉?而且我發現,我們任務所殺的人,或多或少,都有一些共通點。”
“什麼?”
“家纏萬貫,卻毫無權貴背景的商賈。或是一些幫隊馬賊的領頭人。”他側下眼,靜靜盯住莫鈺,目光幽暗無波,“而你,就是我這一次的任務。”
平淡的話音落耳,莫鈺聳然一驚。
“七十一。”靜了少頃,十二換了話題,“脫離暗廠多年,你可有了新的名字?”
他頓了頓,終於輕聲吐了一個名字,“莫鈺。”
“莫鈺……”十二唸了念,漸漸輕扯出一個笑來,“我不知你與那人有何交系,而今你身處皇室,他針對你,想來目的已與皇室脫不開干係,你萬事小心。”
“那你呢?”他怔了怔,探出對方要走的意思。
“你不必擔心我。”側了下石板地上的長劍,十二利落起身,“還有,雖然你我當年僅見棲鸞墨玉,可棲鸞盤螭本爲一體。若有朝一日,你遇見身墜墨玉之人,無論棲鸞還是盤螭……”
一線冷光自眸中閃過,“記住,一定要多加防備此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