喬澤的死,來的迅速而令人猝不及防。
事情起於一年一度的皇家冬獵。天子行獵,朝中百官皆有參與,正是一國男兒一呈英武的大好時機。李復瑾特此下旨,於元月初六班師出城,着備行狩。念在代國太子在此,此次行獵,特擇地與雲州城南外的南夕嶺進行,場面隆重而浩大。
南夕嶺地勢複雜,山林溝谷交錯,數年來本就是爲皇族親設的行獵場。其中飛禽鳥獸無數,山丘深崖皆俱,狩獵場設於此地,可謂刺激而驚險重重。
慕容素不知事情具體是如何發生的。此次狩獵,李復瑾不曾帶領任何一位宮妃隨扈。獵隊開拔的頭兩日,一切本都風平浪靜,哪知直到第三日,事態徒生變化——
那截精短的利箭,直侵心肺,準確得未有片寸的偏差,力道厲而狠絕,擺明的要當場致人於死地。喬澤當場斃命,被人發現時已無了半生生氣。而最令人深諱的卻是那根箭鏃上一枚精緻的翎羽花紋——正是淇家翎箭的標誌。
據聞出事當天,李復瑾本想在獵營內設宴,又想着出題對各世家公子的武藝箭技考量一二,遂下令自獵場設了比試。當天參與獵試的,皆是喬澤、淇琰等年輕才俊,而此次行獵,淇家亦僅有淇嘯天與淇琰跟隨。如此一來,所有的證據,無疑全部指向淇琰一人。
事情出的太急,行獵時日尚未過半,李復瑾便匆匆下旨回朝。行獵本是興事,誰想竟會生此意外,更何況尚還有拓跋冶、拓跋茗等國賓在場。這一邊的迷局還上不知何解,那一處右相喬邕目睹親子身亡,心急攻心當場暈厥,更是令情形愈加混亂。
事情傳回皇城,喬虞僅聞數句,便險着瞬時倒過去。喬澤雖爲人紈絝,卻是喬家唯一的獨子兼長子,而今獨子身亡,無論對喬家還是喬虞而言,都無異於一場驚天的打擊。
“祈求陛下爲大哥做主!”
御居殿內,喬虞痛哭着跪伏在地,哭聲哀懇。
李復瑾輕糅眉心,俊朗的面龐掩不住濃重的疲憊。面前的人哭聲哀悽,他望了她一眼,聲線平的沒有一點起幅,“你先起來。”
“臣妾祈求陛下!”喬虞的髮絲早已亂了,妝容花的不成樣子。她一直叩首,柔美的聲音嘶啞難聞,“如若陛下不肯,臣妾必自御居殿長跪不起。”
沉默少頃,他終於嘆了一聲,眉宇輕蹙,“那你讓朕如何替你做主?”
問言脫口,喬虞一瞬怔了怔。
中傷喬澤那致命的一箭雖直指淇琰,但問審淇琰,淇琰對此卻一直予以否認。南夕嶺本就密林錯雜,涉獵時不慎誤傷也不無可能。他只言自己雖與喬澤隱有私怨,但獵場上卻並無過涉,即便那一箭確實出自他手,也定是無意而爲。
何況,以淇喬兩家目前的關係……
咬了咬脣,喬虞堅聲道:“求陛下處置殺人兇手,淇琰刻意行兇,枉顧人命,死不足惜!”
“以喬淑妃之意,可是要我淇家人都陪葬不成麼?”她話音方落,另一道婉轉冷媚的聲音自殿口傳來。
嫣紅的流裙自光潔的石地上緩緩劃過,正是淇玥定步而來。徑直行於室中,向李復瑾躬身施禮,“臣妾參見陛下。”
“你來做什麼?”李復瑾眉目的刻痕一瞬蹙得更深了。
她巧然一笑,目光輕輕瞥向一側的喬虞,目光厲而冷,“臣妾聽聞有人要取我淇家兒女的性命,所以特此過來一觀。”
稍作停頓,她盈盈下跪,鄭重叩了一扣道:“稟陛下,獵場一案尚有疑點,喬澤雖中我淇家翎箭身亡,但無人可證其箭乃琰弟所爲。且獵場兇險,暗刀冷箭本就無眼,若當真是無意所致,償命可否太不合理法了些?”
“依皇妃娘娘此言,淇琰是無罪了?”喬虞攥緊拳,胸臆中憤怒翻涌,眼眶滲出淚光,“人命關天,殺人償命本就天經地義,何況一句無意,便可抹清所有罪行,當做從未發生過麼?!”
淇玥一聲冷諷,“殺人者自當不行,可當日在場上百人,無一人親見喬澤乃淇琰所殺,而你不由分說便要償命,就不是枉顧人命麼?”
“你這是強詞奪理!”喬虞疾聲道:“喬澤身中淇氏翎箭身亡乃衆目所望,即便並無人證,淇琰都有最大的嫌疑,如今卻因何故不可收監?”
“淇琰回府乃陛下恩允的,莫不是你對陛下的旨意,心存疑忌不成?”
“你……”
“好了!”忽地一聲厲斥傳來,李復瑾冷冷打斷。
殿中一剎靜斂了下來。
“吵吵鬧鬧,像什麼樣子!”冷目掃過,李復瑾的話語如凝寒冰,面龐冷肅,“御居殿可是你們吵鬧的地方!”
二人同時眉目一低,低聲道:“臣妾知罪,陛下息怒。”
目光平平自兩人身上一掠,李復瑾的神情不曾鬆懈,“喬澤逝世確實突然,但此案疑點重重,尚無定論,朕自然會潛查清楚,亦會查出背後真兇。如若確是淇琰所爲,朕也絕不會姑息!”
“可——”喬虞終是不甘。
“朕乏了。”冷聲截斷了她的話,李復瑾不再看任何一人,“天色不早,你們也早些回去歇息吧!”
言畢不由分說地起身,他拂袖轉身,很快步出大殿。
殿內凝靜下來,燭光微飄。等了少頃,直到步聲完全遠去——淇玥直立起身,一步步走到喬虞跟前。
“喬虞。”輕輕兩個字,卻如吐信的毒蛇,教人悚然起慄。
“自立朝起,你喬家的權傾朝野,無上的恩榮,皆倚我淇家所有。而今你此言,莫不是覺得你喬家的榮耀,太長久了些?!”
喬虞仰着頭,猩紅的眸目殺機充盈,神情如刺冰冷,“就因你淇家權高位重,所以,就可這般霸凌?!”
淇玥笑了,如花的面容卻忽露出幾許厭惡,語氣冷諷,“淇家容,你喬家不一定俱榮,但淇家損,於你喬家卻絕不會有益。你若是聰明,便會深知這期間的利害關係。若你不想你喬家沒落的快一些,我勸你,還是儘早收回你這不切實際的想法,不然,小心即便是死,都會死無葬身之地!”
“你威脅我?”她難以置信,眸中又聚起水光,簌簌地砸落。
淇玥嗤了一聲,冷嘲,“就憑你?還不夠資格被我威脅。”
“我警告你,喬虞——”居高睨着她,冷凍的面龐冰冷似刀,她狠狠道:“我知你一向不服本宮,你我之間,利用與被利用,虛情假意,都不過浮雲。今日這次,我尚且饒你,但倘若讓我知道,你再私自出這辱我淇家之言,就休怪我對你喬家不客氣!”
冷語決絕敲定,她再懶於多言。冷傲地轉過身,“碧兒,我們走!”
“是。”
喬虞徹底絕望,膝下一跌滑坐在地上。她怒恨滔天,可卻無可奈何,無數淚珠傾滾而落,掩面痛哭。
·
御居殿內哀怨漣漣,淇府之中亦是一片風聲鶴唳。
“老爺,怎麼樣?”淇嘯天方一回府,繼夫人呂氏立即迎了過來。
淇嘯天的脣角繃得極緊,面龐剛硬而寒冽,渾身散透着不怒自威的氣息。他未曾回答呂氏的問題,視線在門口漠然一掃,一瞬望見避在門後的淇琰,呵斥道:“躲什麼?出來!”
淇琰一凜,儘管再畏懼,仍是磨蹭着步了出來,低頭立在淇嘯天身前。
“都是你惹的禍事!”淇嘯天怒火燒灼,怒氣一沉,訓斥道:“你整日無事,去招惹那喬澤做什麼?!”
“我沒有!”淇琰再怎般桀驁,到底只是個半大的少年,而今知道了事態的嚴重,心下亦忍不住慌張,“就算那支箭真是出自我手,那也就是個意外!從行獵起,我根本連話都不曾跟他說過,拿箭射他做什麼?”
淇嘯天目光始終陰冷,沉怒了半晌,凝聲嘆了一息,“琰兒,你認真告訴我一句,那支箭,究竟是不是你放的?”
“真的不是我!”淇琰急了,他這幾天爲避風波,一直藏在府中不曾出去,本就極度不耐,而今淇嘯天步步逼問,心緒忍不住急躁了起來,沒好聲氣地道:“我就算再厭煩他,也不至於殺了他。何況還用翎箭?我豈不是自尋死路!”
“那他身上又怎會出現那支翎箭?”
“鬼知道他怎麼會中了翎箭!”淇琰咬牙道:“說不定他是故意撿了我的翎箭自殺,就爲了嫁禍我。死了也好!我本就不願跟喬家有什麼瓜葛,眼下那喬二小姐定是嫁不過來了,我倒落了個清淨!”
淇嘯天怔了怔,頓了半秒,忽地勃然大怒,一巴掌摑過去,“混賬!”
淇琰赫時驚住。
“老爺!”呂氏嚇了一跳,驚叫一聲立即上前,“你心中不快,拿琰兒出氣做什麼?琰兒已經知道錯了!”
眼見着淇琰的臉上很快浮腫,呂氏心痛不已,柔聲詢問:“琰兒,痛不痛?”
“都是你慣壞了他!”這一幕令淇嘯天更加怒不可遏,“他知錯了?他知了什麼錯?他只知道房間一時爽快,何嘗想過大局!”
淇琰氣惱極了,猛地擋開了母親的手,“反正不管我說什麼,你們都不會信!大不了你們就交出我,讓我償命好了!”執拗丟下這一句,說罷轉身跑出屋門。
“你看看,他還有理了!”淇嘯天眉目緊蹙,本想去追,身子一晃只覺額穴一陣刺痛,撫額退回了座上。
呂氏連忙斟了杯茶,嗔怪地嬌斥,“不過一個喬澤,你至於跟琰兒置氣?大不了就毀了這婚約!結下這個樑子,又能怎般!”
“婦人之見!”淇嘯天冷冷一斥。淇家與喬家內部利益錯雜,關係微妙,又豈是這般簡單兩句便可解決的?
“我婦人之見?”呂氏冷笑了一聲,“你忌憚着喬家,那喬家也不見得就多念着我們淇氏。我看琰兒說的便不錯,這一箭究竟是琰兒放的,還是有人在背後操縱,到底都是未知。小心到頭來,你爲別人多般考慮,卻反中了別人的計!”
淇嘯天心頭一動。
先前玥兒已傳信來,告知宮內喬虞曾夜入御居殿狀告淇琰,欲央祈陛下處置淇琰死罪。虧有玥兒阻止方纔了罷。喬虞這一舉,究竟是出於自己的意念還是喬邕指使?喬家這次……是勢要與己決裂了麼?
淇嘯天嘆息。
這一次的勢態衆目所望,又有代國太子旁觀,想暗中庇護恐怕太難。如若真要保住琰兒,怕是——註定要舍掉喬家這顆棋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