棠妃步履匆匆回到甘泉宮,臉色白得可怕。
身側的宮婢一路勸諫,伶俐地執壺奉茶。她深吸了幾口氣,探着茶杯卻許久下不了口,按捺了半晌,一把煩亂地輝落在地上,“她怎麼可以有孕!”
“娘娘息怒!”
隨侍的宮人立時跪倒了一地,機敏地上前收整碎瓷。瓷片與燙茶散了一地,臨的最近的小宮婢手掌一顫,驀地落上了棠妃的宮裙,茶漬化開了大片。
“娘娘恕罪!娘娘恕罪!”
小宮婢立刻俯首哭求,號聲聞得她愈加心燥,強忍着怒意,抄起一隻茶盞便砸過去,“滾!”
“娘娘因何如此動怒?”一聲嬌柔的聲線略略傳來,如鶯歌婉轉淡恬,隨着步聲邁進宮門。
掃了她一眼,棠妃怒懟稍霽,姿容厲色橫溢,“你應該已經聽說。”
“聽說了。”水般的瞳眸輕蕩,越嬪似笑語又似惋惜,“這宋婕妤確實麻煩,都已到這般地步,竟還能化險爲夷,真是……”
“你此番若是來損己揚他,不如出去!”
憤厲的話截口駁回了越嬪未言完的話,越嬪訕訕地封了口。轉瞬換了話題,“最麻煩的還是那慕容素,若不是她……”
慕容素……慕容素——
宿愁已久的名字方一入耳,棠妃忍不住頭疼。
她僵硬的攥緊了拳,銀牙狠咬。
是,若不是她,自己何至於這般同一下婢相爭?
她嫁於陛下十餘年,雖一直不被予以後位,卻也是這後宮中身位最高的女人。又育有小楓,母憑子貴,何愁此生榮華。陛下雖有不少后妃,卻極少承幸。原本她本只消保持常態,做好后妃本該的本分,想要的一切,終有一日總會達成。
可偏偏不知何處突然冒出這個定國公主!又引着陛下結識了這宋婕妤。
原本只是司衣監浣衣的一個下婢,卻一朝便被冊封婕妤極得盛寵。空負自己相嫁多年又育有一子,更不想如今,竟還孕了龍胎!
若是公主也罷,可一旦誕下皇子——
難以想象屆時的情景。一旦東宮之位落空,慕容素與之同愾,自己與小楓是何處境不難測想,必是如臨深淵,危如累卵。而她又怎會允許這樣事情發生?
心底似有把鋼刀狠銼,野火蔓延,倏地一線心念閃過,棠妃閉目思忖,少晌,喚來了貼身宮婢,“來人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派人聯繫大哥,我有重要事宜商議!”
·
未曾想宋婕妤竟會在此時有孕。
當日朝審之況有目共睹,棠妃辭鋒凌厲,步步逼迫,滿朝遍野雖皆知此事無關宋婕妤,卻礙在棠妃持之有故,無以言由反駁。而今宋婕妤卻龍胎加身,無疑給了回駁棠妃之請的最好因由。
十日後,慕容念下令第二次朝審。
宋婕妤和藺嘉禾的敘辭未變,全息雖曾納於手下卻從無過多交涉,與一次朝審並無太大出入。二人的敘辭如此,巡查的方向無異於斷了線索,再無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可尋。
慕容念很快下了結令。
宴襲案雖無關司賓監,但典賓藺嘉禾卻懷有用人不查之過,罰俸半年責懲過失;宋婕妤本應降位受懲,但念其有孕,功過相抵,僅責于禁足長秋宮思過。
如今只待莫鈺歸來,盼他可在平州尋出些許線索,可爲着撲朔迷離的案情做一個了結。
可沒想到事況竟會在這時發生轉變。
在朝審已近尾聲之時,殿外忽然有一內監請覲。他聲稱有重事相稟,雖不知與此案是否相關,但事急從權,甘冒大不韙覲見。
慕容念依言在朝審之末召他上殿,面對惶惶不安的內監,定聲穩言,“你有何要事,可但說無妨。”
“老奴……遵旨。”年近古稀的內監徐徐跪地,似乎有何畏懼,始終不敢擡頭目望上座,勉強出言,“老奴斗膽……曾於晚宴當夜,路過晟蘭殿外殿。晟蘭殿臨近宮苑,乃當晚公主更換舞衣之地,可老奴經過時……曾看見……曾看見……”
“你看見什麼?”慕容念面目威嚴,寒涼的語音迫使每個人都必說出實話。
老監面露惶恐,頂着壓力壓下頭去,“老奴惶恐!老奴曾無意看見,公主與代國太子深夜密談,良久方歸!”
話落,殿內倏地一片譁變。
“你——”慕容素幾乎驚住,不顧場合驀地從龍座側的隔屏後掠出,聲音幾乎都啞了,“——說什麼?!”
“老奴不敢妄言。”老監額面貼地,不敢擡頭,“當日公主先行進殿,約莫半柱香後,拓跋太子隨後入殿,入殿後,殿內燭燈熄滅……”
身前目光似劍寒利,激得他聲線微顫,“大概三刻左右,拓跋太子出殿,隨後公主獻舞,宴上襲刺……”
“不是這樣的!”慕容素捺着驚怒,氣息徒然冷滯,“當時,是那拓跋冶——”
“公主真是好興致。”她話未言完,卻驀地被另一言截斷了。
棠妃淡淡微哂,笑意卻隱着譏諷,“當日前苑壽宴正濃,各宮全息忙碌接待來使,不想公主卻有心思與他人後殿密談。”
“你住口。”慕容素面色森冷,字鋒透出冰寒,“事情並非如他所言,當日是那拓跋冶莫名進殿,絕非我密約所至!”
“倘若如此,他又爲何找你?又爲何要熄了殿內的宮燈?”
“我怎會知曉!”心火上涌,慕容素厲聲道:“他貿然前來,更是言不知所謂,我怎能窺他胸臆?”
“那可怪了,”棠妃冷笑了一下,“他前來找你,你去不知所因,若非有約,便是心懷叵詭,公主醒來業已數日,卻從未提及此事,莫非,你們已經……”
她並未將話說完,可略去的話意卻不言自明。其中的穢意稍點即懂,慕容素驀地漲紅了臉。
“夠了。”慕容梓看不下去,上前打斷了兩人的針鋒,細眉微蹙,“公主,這位老監說你壽宴當日曾與拓跋冶同處一殿,可否屬實?”
慕容素點了點頭,“可是,我並非約他……”
“他都說了什麼?”凝視了半晌,慕容梓問道。
慕容素怔了一下。
“他——”腦中飛速旋轉,慕容素思緒一震,聲音徐徐弱下來,“他……”
他……都說了什麼?
……
定國公主?
沒想到定國公主竟能識得本宮,可謂三生有幸。
早聽聞定國公主對代國諸多輕鄙,甚至委推了和親國書,不想傳聞竟是淡了,公主對代國之恨,可着實教本宮意外。
公主好氣魄,此番是我冒失,就此告辭。
……
心中默默濾過他說的每一句話,慕容素背沁涼汗,竟一時發不出一言。
定了少頃,棠妃冷哂一聲,“那拓跋太子究竟是說了怎多的話,竟令公主一言都想不起來?”
輕手斂了斂鬢邊的碎髮,又幽的一嘆,“或者,公主與太子所說之言,不便衆人聞及?想來這宴刺一案,是否另有隱意?”
她巧妙地將矛鋒隱向了宴刺案,令慕容素臉色一變。
“棠娘娘有何他意,不妨明說,何必如此含沙射影!”陰鷙的目光凝成了冰,慕容素怒視着她,“換一言之,若宴刺當真是我指使,如此於我何益?”
“公主心臆,本宮如何可以探曉?”
“你——”
“好了。”待起的話音立時又被截斷,這次卻是慕容念。他顎骨緊繃,冷凝的臉望不出情緒,讓幾人頓斂了聲色。
空氣滯了滯,慕容念忽地站起,步至階下,站定在慕容素身前。
“究竟怎麼回事?”
·
幽暗的室內,重簾緊閉。全無半分聲息。
抱膝倚坐在房內深處,慕容素一直沒有說話。
過了許久,殿門處輕輕一響,似乎有人走進,行至榻前坐在她身畔。她沒有擡頭,僅靠步聲便猜出了來者,依舊沒有出聲。
房子中規整潔淨,沒有絲毫摔砸過的痕跡,顯然比上一次要好很多。這種境況卻令他頗有意外,他張了張口,話至脣邊又稍地一頓,最終選擇緘默。
“我很無能吧。”
等了許久,才終於聽見毫無情緒的聲音,“連爲自己辯解的辦法都沒有,明明事實並非如此,我卻絲毫沒辦法……”
李復瑾沒有說話。默默地挽過一側的香爐,燃起早已熄滅的香燭。
室內泛起亮光,一絲香氣蔓散開來,寥寥在暗屋內彌繞。
“你相信嗎?”望着那一點明明滅滅的光亮,慕容素蒼白的臉木無表情,“我說的那些……那拓跋冶是莫名前來,並非我所約,我和他根本沒有……”說着說着她再沒說下去,喉中一緊似是哽咽。
室內低默了一瞬。未已,有兩個字輕輕響起,“相信。”
聲音散在殿內,有種低淡的清冽,“不止我信,陛下也信,還有郡主,楓殿下,宋婕妤……”
靜了片刻,慕容素忽然謔笑了一下,卻未說話。
僅他們信又如何?如今此事一出,連帶着宴刺案都開始變得模糊,她雖心知青白不懼探查,卻禁不住他人的惡意猜度。偏偏此番力證受挾於人得恰到好處,教她絲毫無法回駁,可謂百口莫辯。
回想起當晚發生的一切,似乎一切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——突如其來的行至,莫名其妙的話語,恰如其分的離去……
若這是一場局,那無疑是個龐大的局,這樣處心積慮的謀劃,精細無痕的安排,影射出的訊息卻可驚人。
只是她不明白,爲什麼,會針對她?
“原來他們是在這裡等着我,真是煞費苦心……”黑眸映着燭光,幽幽冷冷,慕容素的目光灼灼如焚,“我這小小的定國公主,倒讓他們費心了。”
室內靜得落針可聞,許久,李復瑾低道一聲,“抱歉。”
“什麼。”
“那天,我不該提前離去。”隔了少頃,男子低低地道:“我該在殿外守着你。”
“和你無關。”她淡淡垂了眼。
怎是能憑他一人所能抵禦的?這原本便是一場早於蓄好的棋局。若他們有心,根本不會因任何阻礙而改變,又怎麼可能輕易防得住?
靡靡的香中帶着催眠的成分,終於讓她的神思些許鬆弛。她閉了閉眼,將臉埋進臂彎,良久道:“出去吧,讓我自己靜靜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你放心。”沉悶的聲響從臂彎處傳出來,帶着不易察覺的堅毅,“我還不會因爲這些莫須有的罪名,做委屈自己的事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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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莫測的謀刺案如此轉折,着實教所有人都始料未及。
不出所料,朝審過後,此事立時引起軒然大波。
無人曾想定國公主與代國太子之間的密隱,更不願過多測想,只是表面的平靜卻掩不住背後的風聲急唳,更止不住暗中的忖度。
流言漫得飛快。不過幾日,竟不知爲何會在民間波瀾漸起,更是言一出口即口耳相傳。傳說定國公主與拓跋冶早便相識,兩情相悅,奈何身份受制,使得兩廂深情無處安放,只能隱於心底鬱郁離分。
揣度愈加劇烈,甚至被坊間敘成傳奇話本,堪比織女牛郎的故事更是教人聞之情動。隨着傳言廣散,民衆的態度兩極分化,不少閨閣少女爲之灑淚,皆爲這隱忍有情的二人深感惋惜。更多人卻覺定國公主明明深處閨中卻暗慕敵國皇子,可謂失德。
相比民坊,皇城之內顯然平靜。宮朝內外皆知這款款濃情的各色流言不過荒誕離奇的想像。慕容念按捺不發,宮內衆人也不敢擅自揣摸,汝墳殿更是終日緊閉,沒有半分迴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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連綿的大雨傾盆而泄,如一張密瀝的銀網,隔絕了整個世界。
央華宮內靉靆旖旎,燃燒的地龍籠出異常的溫暖。錯金雲紋博山爐上盈着嫋嫋淡煙,顯出一室的靜謐。
宮殿內,兩個人正在對弈。
“娘娘這棋下得果然無雙,竟幾步便掐準了局勢。”室外的雨簾紛紛不斷的落,淅瀝瀝得惹人心燥。沐昭容信手捏了一枚棋子,隨手擺上黑白參半的棋坪,“不成功,成仁也算不錯。”
“你錯了,走這步棋纔算成功。”棠妃面無表情,意興闌珊地把玩着一枚黑子,吐氣如蘭,“一個宋婕妤算什麼,若沒了那定國公主的倚靠,只怕鳥失於林,也是一損俱損。”
“可娘娘真的有把握,這一次那慕容素再無回天之力?陛下那麼寶貝她,怎麼可能捨得……”
“誰要她死了?”棠妃冷哼一聲,神色戲謔輕嘲,“再說,你會相信宴刺案真與她有關?”
沐昭容面色一頓,竟有一瞬的啞塞。
“你看,連你都不信。”輕瞥將她的神色收入眼底,她莞爾輕哂,指尖挾着棋子輕輕落坪,碰出一聲脆響,“何況就算我想,陛下也決不允許。我若執意逼迫,只會和陛下撕破臉皮,別無其他好處。”
“那娘娘的意思……?”
“如今民間口口相傳公主和那拓跋冶如何,最受壓力的,恰恰不是慕容素,而是陛下。定國公主失德,可是一國之辱,即便陛下願忍,恐怕朝臣也絕不甘允。如此一來,解決的最好辦法,無非只有一個。”
“和親。”一瞬不瞬的盯着她,沐昭容的眼睛剎時雪亮。
“讓她遠嫁也好,離了這燕宮,總算少了一枚尖刺。”擎起棋子,棠妃懶懶地輕微一嘆,“刺都少了,還怕那花拔不掉嗎?”
啪!黑子落下,整個棋局勝負已分,再無回寰之氣。
“呀,我輸了。”沐昭容咯咯一笑,擺手撂了手中的棋子,替她續了一杯茶,“殺人於無形,臣妾佩服。”
輕啜着清茶,棠妃笑而不語。
那慕容素寧死不願和嫁代國,若此番被迫和嫁,無異於變相殺了她。殺人不過頭點地,這般,纔是最酷厲的折磨。
只消這定國公主走了,宋婕妤孤身一人便不足爲懼。即便龍孕加身又如何?慕容素雖身居高位卻並無實權,此番遠去北地,朝內無一人幫襯,不怕無由打壓。
如此,便再無人可動搖小楓的太子之位……
砰!
猛地一聲駭響,宮殿的門驟地推開,驟雨溼潤的氣息被風捲進來。
隔着密集的雨簾,一道身影猛地掠進,氣息異樣的冰冷。
“你們剛纔說的,可是真的?”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