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,牆外獨蔓的幾枝寒梅似雪,落了淡淡月暈。
李復瑾自文德殿踏出,沿着宮牆緩步漫行。稀薄的雪地落了足印,蜿蜒至極遠處。
“陛下可要叫輦嗎?”侯平跟在一側低聲詢問。自文德殿至御居殿的路途雖說不遠,但也不近。若是歩回,恐怕也有一更了。
李復瑾的眉梢蘊着濃重的疲憊,他輕揉了揉額,隨手一擺,“不用了,朕想走一走。”
“是。”
一道萬籟俱寂,兩側的宮闕未燃燈火,唯有月色輕緲,落在雪上霧意氤氳。縈着淡梅清香,冗長冰涼的宮道都似浮了溫雅,迷濛得不像真實。
直至行到宮苑道口,步履倏然一停。
一個身影跪在不遠處。
她不知跪了多久,衣上髮鬢亦落了微微細雪。似乎是冷,脣色都有些微青白。即便如此,她的背脊卻恁般筆直,如一支無法摧折的青竹,傲然孑立。
“素——”乍然一見,李復瑾心中一跳。慢慢的又似想起了什麼,目中的情緒又迅速褪去了,“……白芷?”
“參見陛下。”她俯首叩禮,聲音抑不住的顫抖。
“這麼晚了,你怎會在此?”
她一直垂着眸,黯淡的月光陰影投射,看不見她的神情,“民女有事,想央求陛下。”
“何事?”
“民女想求陛下,可准許民女,擇日出宮,永訣皇城,望陛下恩准。”
她話音方落,李復瑾輕輕一怔。
“怎麼了?在宮中這數日,過的不好嗎?”
“不,很好。”她搖了搖頭,吐息間霧氣朦朧,似迷霧彌繞,“宮中富麗奢華,無不鉅細,是白芷這十幾年來,最舒適的一段日子。”
“那爲何還要出宮?”
她頓了頓,素靨靜靜擡起,清麗的面容姣好如月,卻似有淚光輕閃,望得他赫然一怔。
“你……”
晶瑩的淚珠靜靜滾落,她開口,音容哀悽無限,“民女想問陛下,陛下對民女,可是一時之興?”
“……”喉間一扼,他竟不知該說什麼。
靜了片刻,她的聲音輕輕迴盪,“民女自幼習藝,流離孤苦,有幸垂得陛下青睞,民女無上榮光。民女爲報陛下垂青之恩,本該依陛下命令,留於後廷,只是……”
透澈的瞳眸又染了清淚,無端令人心生憐惜,“陛下業已聽聞,前日淇皇妃到訪……”
他頓了一下,薄脣微抿,沒有言語。
素手輕輕拭去殘淚,她目光深深,彷彿有着依戀,“民女不願摻與後宮之爭。民女畢生所願,只願可得一人之心,白首不離,永不背棄。陛下英明神武,品貌非凡,確是良人無疑,可是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如若陛下並非白芷之良人,還望陛下,可準白芷出宮。”
最終徐徐一叩,額眉觸地,細簌的淚如珠碎,濡化了輕薄微雪。
四周靜得如置幻境,一切仿若凝定,不見一絲聲息。半晌,李復瑾忽地走上前將她扶起——
“那日皇妃獨闖臨華殿,除卻出言辱晦,可曾傷了你?”
他的氣息離她異常的近,她壓抑着胸臆的洶涌,搖了搖頭,“皇妃娘娘話語雖刺,但不曾出手傷及民女,民女無恙。”
他微一沉默,心中泛起密麻的愧疚,低聲道:“抱歉,是朕疏忽。”
黑暗中的容顏模糊而望不清,她只能辯着他的聲音,平緩而溫澀,“政務繁忙,這幾日冷落了你,也不曾顧及你心中感受。”
“侯平。”側首一喚,一直立守遠處的男子立即上前,“屬下在。”
“喚輦。今夜,去臨華殿。”
“是。”
·
臨華殿的地龍燒的極暖,許是因爲帝王的到來,令這座平日偏僻冷寂的小殿變得略有了些許溫氣。李復瑾合衣坐於內殿的軟塌,隨侍的宮婢燃好暖爐,斟滿溫茶,乖覺地無聲退了出去。
慕容素在謹書琉畫的侍奉下換上寢衣,絲滑而薄軟的寢衣略微有些大,裹在她的身上,更顯她格外瘦弱單薄。如瀑的發緩緩傾瀉,映襯着蒼白的臉頰,莫名有種絕樣的美。
“姑娘真的不施些脂粉嗎?”琉畫替她梳着長髮,透過銅鏡望着素顏,忍不住嘆息,“姑娘受了凍,面容偏滄,若是施些脂粉,氣色看着會更好一些。”
她凝視着鏡中的自己,良久,淡淡垂下眼,“不用了。”
頓了片刻,素手執起一隻細尖的金簪。指尖自尖刻的簪尾處輕輕滑過,最終別入髮髻,“這樣,就很好。”
走進去的時候,慕容素不是沒有猶豫的。
臨華殿的內殿不大,空曠殿室僅有李復瑾一人。四周帷幔盡瀉,紅燭輕燃,氣氛旖旎而曖昧。聽見步聲,殿中的男子擡起眼,一瞬有些愣怔——
眼前的女子墨發青顏,素靨如玉,寬肥的碧色紗衣裹覆着身體,似乎有些過大,幾乎滑落了纖瘦的肩部。她的臉色很白,似乎是因爲緊張,點漆的雙眸中清光如怯,卻異樣的明亮。
“你……”他張了張口,啓口的瞬間卻不知該說什麼,最終緘口沉默。
無聲的氛圍略有些凝滯,靜默許久,她主動開口,“陛下……操勞無許久,可覺疲累?民女略同些許按摩之術,可替陛下解乏。”
不待他說話,她已率先伸出手。可還未及碰觸到他,一隻手卻忽地先一步,環握住了她的手。
沁膚的涼意瞬間瀰漫,李復瑾眉目一蹙,立道:“你的手怎麼這麼冷?”
她下意識想推開,剛一動作卻又停住了,任由他溫暖着她的手,心中百感萬千。
曾幾何時,這雙手也曾被他眷戀——教她習劍,爲她雕刻木雕小像,替她修補未完的畫;
而今……
瞳眸黯了黯,她輕輕垂下眸。
摩挲着她的掌心,李復瑾的神情微含異樣,“你的手,爲何會有這麼多的粗繭?”
她心裡一愕,幾乎不曾有過思索,立即回答:“民女自家中時,時常要做許多農務,手中自然會有繭的。”
“哦?”他彷彿很有興趣,輕輕一笑,“你平時都做些什麼?”
仿若聽不出他話中的探尋,慕容素道:“很多。”
她偏着頭略思了一下,心中一一細數過此前的活計,“打水,做飯,洗衣,擦地,餵豬,斂菜,偶時,也會隨父下田。”
靜靜地聽,李復瑾出語品評,“好像很簡單,又很難。”
“是的。”她緩緩綻出了一個笑容,卻笑得有些勉力,“雲水河的河水,只在每天清晨最爲甘甜清澈,所以要很早起來打水。水桶很大,一次打兩桶,回去後,腰總是會痛很久;做菜看着簡單,可是卻是最的,火候小了,菜不易熟,過了更不行,油點濺在身上,總會痛好幾日;還有餵豬,小豬偏食,大豬又總是跑來跑去……”
那些日子對她而言,如墜地獄一般難過辛苦,卻也無疑練就了她的體力與耐力。而今回望,不知不覺間,自己竟已經熬過了這般漫長的一段路,除卻苦澀,更多的卻是感慨與欣慰。
李復瑾認真聆聽,不知爲何,除去失望,心中莫名泛了一絲疼惜,又問道:“你爲何又會學藝?”
她頓了頓,嘆息了口氣,“我幼時身體不好,父親想送我學武,卻因爲表錯了意,誤打誤撞將我送去了舞坊。舞坊的教習師父見我天資尚可,也便就這樣錯學了下去。”
“那時你多大?”
“九歲。”
九歲……李復瑾默了默,思緒沉甸甸的,“那又是何時學了‘斬雀’?”
“是大前年。”她答的很快,幾乎不用思考,“當時聽聞定國公主斬雀一舞驚豔天下,白芷異常心之嚮往,苦練了很久,木劍都磨斷了好幾把,後來——”
自顧敘說着,忽地她似意識到什麼,容色一白,立刻屈身跪下去,“陛下恕罪!民女並非有意體積前朝!我……”
“沒關係。”他輕揉眉心,眸中的失落幾乎掩蓋不住,神容更是透着濃重的倦色。
“陛下可是累了?”她觀察着他的神情,斟酌着開口,“民女除卻舞蹈,還會幾首助眠小曲,可爲陛下舒緩心神。”
須臾,一首清歌響起,清越而悠揚。
那是一首舒徐迂緩的民歌,初時似乎由於緊張,明明柔黏溫和的嗓音,卻細細地發着顫。慢慢的,緊張的神經似逐漸鬆弛,清澈透明的歌音娓娓溫馨,似撫慰得去一切哀傷澄定。
優美的樂調平淡了冗亂的深思,他慢慢闔上眼,彷彿墜進了一場無邊無際的舊夢。夢中綠水依依,青山聳翠。眉目如畫的女子巧笑倩兮,淺碧衣裙自碧草清溪間漫拂,遺世而獨立……
望着男子熟睡的容顏,慕容素靜靜斂了口。
定定凝視凝視了許久,鬆挽的長髮倏地落了,如長瀑一瞬鋪曳。深墨的長髮披落在雪頰兩側,透映出森寒的冷意。
一道亮光劃過,金簪下劈,帶着極快的速度向下行去——卻只堪堪停在了他喉嚨外一指處。緊握的指節泛着青白,遲疑許久,她凝立着沒有動手。
“素素……”朦朧中似乎有一聲囈語輕輕吐出,淡得如同一抹雲霧,轉瞬飄散。
慕容素一頓,握簪的手忽地顫了,心中猶如被火燒灼。僵了很久,眸中忽有淚珠滾落,驀地揚手撇開了金簪。
淚水沿着面頰簌簌劃下,她俯面埋於臂彎,說不清心中是哀是痛。胸口悶痛如撕,她努力壓抑着心底翻滾的沉慟,淚落無聲。
作者有話要說:
基友嗦:這個素素公主一定是表演學院畢業的(°_°)…
作者君表示:emmmmmm……ヾ?≧?≦)o