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冬臨至,一則消息轟動了整座雲州。
消息起源於雲州城內最大的古董行——集雅軒。集雅軒自開店起至今五年,爲回報新老顧客,特決定於此月三十日晚酉時,邀約衆賓舉辦競拍場。此次競拍不同往常,欲將競拍集雅軒自開店這五年來,所得的最名貴的一件至寶。而那件轟動了整座帝城的寶物不是其他,正是曾經名貫大燕的北狄貢物——九曲琉璃樽。
若說起這九曲琉璃樽,民間可謂流傳甚廣。
建燕八年,北狄與燕交好,特將本族嘗制數年的鎮國之寶九曲琉璃樽進獻大燕,以示狄族之誠。都說那樽盞玲瓏華美,光彩如虹,技藝之精,便是連中原最好的技者都無法比及分毫,真乃是當世絕頂之作。狄族地廣人稀,煉璃技術十分純屬,即便如此,這十餘年來也僅造出這樣一盞完美無瑕的奇樽,更是託顯了此樽的名貴,可謂傾世難求。
然而幾年前大燕隕落,寶物失陷,傳說曾經燕國的那一盞琉璃樽,現今已供奉至敬北王府中的鳳凰臺上。可鳳凰臺又並非尋常之所,尋常平民即便心之嚮往,也無緣親自一見。此次集雅軒花耗重金,宣稱自北地商人手上得來此物。而這一盞,幾乎可同敬北王府所供奉的那一盞有八分無二,更是令人無限好奇。
故還未至三十,集雅軒競拍場的門票已被搶購一空,剩餘的票更是重金難求,又有黃牛從中混水炒作,未待多久,已達到了千金一票的地步。雲州向來繁盛,這般炙熱的競拍會還是首次,口口相傳,於是便轟動了整座帝州。
然而即便得了望票,許多人也心下肚曉,此次競拍,自己想來必是與寶物無緣的。雲州城誰人不知,集雅軒之所以能有今日的盛況,全悉開張起便有兩位大金主臨顧。而這二人不是旁人,正是左相淇家二公子,淇琰,以及右相喬家的大公子,喬澤。而此番若無意外,集雅軒這一盞九曲琉璃樽,必是會落到這二者其一的手上。
可即便得寶無望,也依舊無法抵擋民衆們高漲的心情。又經過數日的發酵,多數人的目光,已逐漸從琉璃樽轉至淇琰與喬澤身上。人們紛紛猜測,此番奇珍之爭,這琉璃樽究竟會被收入誰的囊中。一些酒肆賭坊甚至以此爲注,吆喝着衆人下注猜賭,將整個局面更是推到神秘旺盛的高潮。
極致三十日夜,集雅軒準時開場,場面非凡——
五十里鋪人聲鼎沸,子央街百里開外燈火通明,場面之繁,幾乎可同盛節比擬。未到酉時,集雅軒外已聚集了觀衆,紛紛探着脖子等候開寶。集雅軒內更是熱絡,整個一層人聚如雲,嘈雜頂天。二樓本是雅座,相較一層人少了許多,卻依舊聯袂成蔭。內內外網喧囂一片,堪比春宵佳節。
等候良久,一輛精緻的轎輦從街頭行來,停在集雅軒的門口。從轎中踏出的男子長相駿雅,神明爽俊,方一下轎便引起不小的波瀾。無視周遭的喧譁,他徑直步至二樓雅座,揮着手命小廝上茶侍候,正是喬大公子喬澤。
未過多時,另一座乘輦亦慢慢行過來,無疑是淇琰臨至,更是一瞬喧沸了觀衆。兩個最着矚目的主角皆已到場,觀衆興致勃勃,立即叫嚷着令小廝掌櫃趕快展寶,以快些一飽眼福,共同觀賞這驚世聞名的奇樽。
氣氛愈來愈熱烈,集雅軒掌櫃無可奈何,敲打着銅鑼勉強鎮靜場面。他翩翩出場,客套着敘了些微賀詞,旋即命數個小廝小心奉上了一樽蒙了紅緞的器物。
整個集雅軒內頓時靜了一般,所有人一瞬定下目光,紛紛目不轉睛地盯着臺上,生怕眨眼錯漏了寶貝。隨着紅緞被掀開——一件晶瑩剔透的樽盞靜靜立於臺上,薄若蝶翼,萬彩流轉,猶如凝了日華月光——
屋內剎時一陣譁嘆。
流雲漓彩,美輪美奐。尤若冰華散落,水晶映月,熠熠而紛呈。
這當真是件至極的貴寶,靜了片剎,人羣中忽然有人喊道:“五十兩!”
周圍一陣鬨笑。如此絕世珍寶,怎是區區五十兩便能可得的?立即遭人駁斥,“一百兩!”
“二百兩!”
“三百五十兩!”
“五百兩!”
……
隨着報價節節升高,氣氛愈加熱烈繁鬧。許久,二層左側的雅座淡淡傳來一聲,“八千兩。”
一層的人海瞬時驚譁一片,放目一望,那開價者哪是別人,不正是左相之子淇琰?只見他報過價還未完,旋即又翩然起身,補充道:“黃金。”
掌櫃大喜過望,忙恭維着報謝,旋即向衆人宣告,若無更高價這,此物便爲淇公子所得。堂下議論紛紛,驚歎着這淇公子果真出手闊綽。靜滯間二層右側雅間中喬澤不屑一哂,漫聲道:“一萬兩。”
又補充,“黃金。”
衆人譁然!
然而淇琰怎能輕易甘休,淡淡瞥來一眼,冷笑道:“一萬五千兩。”
喬澤面目一森,心道淇琰此番是定了心要與自己一爭高下不成?他深斂了口氣,又出口報:“兩萬兩!”
堂下衆人更是驚歎不已。
正在此時,一層中忽然有一人起身開言,聲稱以己之見,左相淇家無論家世、財權,都比右相喬家豐厚盛烈,這絕世樽盞當屬淇公子所得,方可顯其尊貴。這言辭一出便引起衆人追捧,更是將局面推至頂峰。人羣紛紛喧嚷,此樽當爲淇公子所有。
喬澤當即大怒,再怎般言,他總算貴族之子,又何嘗受過這等意氣?他憤怒起身,當即直指淇琰賄賂民衆,拼財不過便妖言惑衆,可謂小人宵小。
淇琰卻並不理睬,徑直下了雅間,拋下三萬裡金票便欲取了琉璃樽離去。淇家的隨從見主人得勢,不免作威作福,明嘲暗諷對喬澤一頓嗤貶。眼見淇琰奪了樽盞,喬澤怒火沖天,再無法忍受,衝上前當頭便是一拳。
那一拳的力量雖不大,然而卻來得猝不及防。淇琰腳下一跌,被隨從小廝圍護着纔不曾摔倒。然而他懷中的琉璃樽卻未曾救住,驟然一聲脆響,轉瞬化作晶瑩的一片。
“……”
整個集雅軒頓時鴉雀無聲。
短暫的沉寂之後,整個殿內立即徹響一陣轟然!
一石激起千層浪,無數人爭相躁動起來。怔怔望着一地的碎片,淇琰怒不可遏。他幾欲殺人,然而奈何此次並未佩劍,眉眼一厲,一把衝上前便與喬澤廝打起來。
淇喬兩家的侍從本自一旁拉扯,眼見主人扭打,頓時再無法保持理智,亦紛紛前去助戰,人越集越多,亦越打越亂。轉眼間,集雅軒內已是混亂不堪。
……
一片嘈亂之中,二樓的一處角落卻格外寂靜。座中的清寂與堂下的喧潮形成格外的反差。室內的人靜靜啜茶,目光掠過室外的龐雜,脣邊不禁輕勾了一抹笑,轉瞬不見蹤跡。
·
事情很快傳開了。
原本驚動雲城的競拍會,怎料最終竟會是如此結果。淇琰與喬澤名聲太大,況且人多口雜,事方一起便立即風一般漫傳。無人再關注琉璃樽幾何,所有人的目光皆已投至淇喬兩家身上,紛紛料測着此番勢態,兩相又當如何收場。
消息傳到宮中已是幾個時辰之後,彼時披蘭殿燭火半歇,喬虞卸盡珠釵,本已着備就寢。直到宮人匆匆稟報,驚醒了大半睡意。
“什麼?你說大哥打了人?”
“是。”靜靜跪伏在喬虞面前,宮人畢恭畢敬地解答,“是兩個時辰前了,在集雅軒,被打的是淇家的淇琰公子。”
淇琰?喬虞眉頭蹙起,對前因後果依舊不大瞭解,“到底怎麼回事?”
宮人頷首回答道:“具體的奴婢也不知,只聽人說,集雅軒今日公開獻寶拍賣,所拍之物正是少爺一直嚮往的九曲琉璃樽,然而淇家公子一直加價競擇,少爺氣怒不過,就……打了淇公子。”
“胡鬧!”喬虞疾言厲色,手中驀地一震,將一枚方纔卸下的玉釵拂落在地。
“娘娘息怒。”
沉了一口氣,喬虞心緒稍微一平,又問:“那現下境況如何了?”
“少爺並無大礙,早在一個時辰前已經回府。倒是淇公子,聽聞額上落了寸長的一道疤。半刻前淇公子業已打道回府,目前,想來左相與右相大人都已知曉了。”
喬虞默默聽着,心頭更加覺得煩躁。靜默一思,揮了揮手,“你先下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
宮人乖順地退了出去。
殿內寂靜似水,默了很久,喬虞望燭沉思。
喬家不同於淇家這般乃權勢貴族,喬氏雖位高名貴,然而靠的不過是喬家世代積澱的巨厚財力。普通財權之族盤桓仕途,極易惹得權貴一流傾軋清洗。喬家自父親喬邕封立左相起,一直以財拉攏貴勢,倚靠淇家助力,才勉強像如今一般在朝中立足。淇喬兩家關係微妙,但卻一直持衡,而今大哥這一舉,豈不打破了淇喬兩家這數年來所粉飾的平衡景象?
眉目深深凝蹙,喬虞漸漸揪緊了被單。
無論淇家此前怎般看待喬氏,如此一來,恐怕不免心生嫌隙。父親數年經營才勉強至此地步,本以爲只消過了年關,淇喬成功聯親便可略鬆一口氣,竟不料現今竟會突發這般意外。大哥這一次,真的——太過莽撞了!
·
與喬虞的紛擾焦灼不同,央華宮內卻是另一番景象。
淇玥漫不經心地聽完碧兒的話語,細白盈盈的皓腕搭在扶手邊,任由宮人在粉嫩的指甲上着上鮮紅蔻丹。殿內縈彌着花汁濃重的香氣,入鼻微薰婉轉。
待到碧兒說完,她懶懶地擡了下眼,“你說,淇琰被打了?”
“是。”
頓了頓,嫵媚的嬌顏上略浮出一抹笑,不僅絲毫不意外,反而平生的些許幸災樂禍的意味,道:“他成日不務正業,被打便被打了,有什麼可怪的。這種小事你還來煩我。”
碧兒自小侍在淇家,素知淇玥與淇琰之間的恩怨,更加不敢隨便出言。她仔細斟酌了下言語,小心開口,“娘娘說的是,只是此番,打了琰少爺的那個人,不是尋常人。”
“是誰?”
“喬家大公子,喬澤。”
淇玥聞言果然訝了訝。
“喬澤?”她略一回思,心下不免有些生詫,“怎麼會是他?”
碧兒道:“聽聞起因是因爲集雅軒的九曲琉璃樽,喬澤不滿琰少爺搶拍得手,惱羞成怒才動了手,不僅摔碎了琉璃樽,還打了琰少爺。”
喬家自立朝起便一直依附淇氏,這般逾越的舉動還前所未有過。淇玥仔細嚼了嚼碧兒的話,一聲諷笑,“真是奇了,喬澤此舉是什麼意思?莫不是要與我淇家劃清界限不成麼?”
搖了搖頭,漫然的神情流出幾許不屑,她又道:“家裡現在是什麼情況?”
“少爺半個時辰前已經回府,聽說傷的不輕不重,其他地方倒還好,都只是些不打緊的擦傷。只是額上有一道寸長的口子略深了一些。左相大人已經夜請太醫爲少爺診治,想來是無恙的。”
“誰問他了。”淇玥柳眉稍擰,情緒開始有了些不耐煩。在她看來,淇琰那小雜碎死在外面都與她無干。
碧兒自知失了言,立即斂了聲氣,沒再開口。
“父親是什麼反應?可有傳什麼話過來?”
“府中的人並未告知左相大人有話傳遞娘娘,央華宮派去的人還未歸回,目前尚且還不知。”
既無帶話,那邊說明父親已有安排,淇玥心中稍有安虞。她轉念一思,吩咐碧兒道:“告訴去府上的人,有什麼動向立即稟報,本宮要第一個知曉。”
“是。”
“至於喬氏……”言語間略微一停,淇玥的目光倏然冷了一冷,自顧低語,“喬虞那個賤人,表面屈服本宮,其實早有異心。現在她還安順,倘若哪天陛下欲要封后,恐怕她會反咬我一口。若非她還有點用處,我何必還留着她這個障礙!”
一抹狠厲閃過,她冷聲一哼,低聲下了命令,“替我帶個話給父親,一定要密切注意喬家的動靜。此次若是巧合也便罷了,若是刻意,挑個合適的時機,除了喬氏也無妨!”
“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