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份信函,三人圍坐。
薄薄的信函鋪陳開來,將其中的內容乍現在所有人眼前。可雪白的紙上卻是一片空白,連一絲墨花都沒有。
“怎麼會這樣?”寂靜了良久,顧鋒寒最先開口,心中無不懷疑。
慕容梓勾勾脣角,將三天以來尋索的所有困難和盤托出。
尋索令直達涼城,初時一切順利,李復瑾之名在涼城也算聞名。城民只知這李家世代從商,主做古董販賣,“李氏古記”駐立涼城,至今也有百餘年。傳至其父李崇明這一代,李家商途達至鼎盛。幾年之前,李崇明驀然辭世,而就在此時,“憑空”冒出一位李崇明的獨子——便是李復瑾。
說是“憑空”,就是因爲在此之前,從未有人聽聞過李崇明提起自己的兒子。
而據老一輩的涼城人說,李崇明確有一獨子,名喚李逸,只是其子在六歲時便不知蹤跡。故李復瑾的憑空出現無疑不惹李家人的疑忌,只是後來證實他的年歲特徵各方均於李逸相符,甚至還身配李逸幼時隨身的嵌名金鎖,這才消了衆人的疑慮,以李家少主的身份繼承了“李氏古記”。
可真正怪的卻不是這裡。
李復瑾接管“李氏古記”不久,偌大的家族便鯨吞蠶食般一寸寸潰散,產業全然崩潰,不過數月,整個家業便分崩隕落了。之後的詢查便遇到了極大的阻力——無人得知敗落後李家人的下落,只知李家少主僅攜了一名家奴進都尋親,其餘同李家關聯的所有人仿若憑空消弭,線索全部斷絕,陷入困局。
饒是她自己,也從未遇過這樣的情況,甚爲不可思議。
“兩種情況,”簡略地敘述完畢,慕容梓淡定地給出兩種可能,“一種是我們小題大做。辰淵閣都探索不到的人,只能說明他們已經脫離了辰淵能控的範圍,也就是說,他們如今不在燕國。”
“另一種?”顧鋒寒匪夷所思。
“作假的身份。”很快給出了準確的答案,出口的卻是一直默然的莫鈺。他神色依舊的淡漠。
愕了半晌,顧鋒寒看向了他,“你相信哪一種?”
“不知道。”莫鈺盯着那一頁空白的紙張。瞳眸深邃,絲毫猜不透在想些什麼。
慕容梓擺手啜茶,問的卻是另一個話題,“莫鈺,你說你和顧統領只是憑着盤螭墨玉,纔對這個李復瑾心存疑慮,對嗎?”
莫鈺點點頭。
慕容梓無聲地笑了笑,不疾不徐。
“墨玉,代國之寶,傳說此玉名貴可比肩戰國和氏璧,現世於元吏三年,通體雪如白墨,於是以‘墨’爲名。最初僅是一塊雛玉,只因當時的代文帝對此玉實在愛不釋手,遂下令製成了兩方宮絛佩玉,一方盤螭,一方棲鸞,以此作爲代國傳國寶。可惜……”頓了頓,語氣忽然一轉,辨不出情緒,“北陵五年,代文帝之子代宣帝曾發佈罪己詔,‘因己之差致使傳國墨玉被盜’,可是事實?”
“是。”絲毫無錯,也是事實,莫鈺矢口應答,一雙黑眸淡淡盯住她,“郡主何意?”
“我的意思是,會不會是你們太過敏感,尋錯了方向?”
“尋錯?”顧鋒寒不解。
慕容梓淡然自若,輕手拂開桌上空無一字的信函,“我知道,你們疑他有詭,無非是因他出身涼城,又身配盤螭墨玉。可天下人盡皆知,代國墨玉早在百年前被盜,至今下落不明。而涼城與代國相鄰,寶玉流落涼城也不是不可,那李家又是古玩世家,偶得此玉,其實也不足爲奇。”
“最關鍵的是……”她擡眸,望了莫鈺一眼,似笑而非笑,“莫鈺,我記得你曾說過,當年你從涼城逃脫時,看到的那一方,是棲鸞墨玉,而非盤螭。”
迫人的話語逼得少年的呼吸猝然一滯,卻是肯定,而非問詢。
“是。”靜了片刻,他大方承認。
“無人能證明盤螭棲鸞兩方墨玉至今是否還在一起,所以僅憑一枚玉佩,怎麼來斷定這個人是否有問題?”
這樣的剖析倒也入理,顧鋒寒喉頭一澀,想反駁卻說不出話來。莫鈺神色不動,默了許久,才淡淡道:“其實不止這一點。”
“嗯?”
“我們出宮那一天,遇到了伏襲。”
吐了口氣,他將事情挑明開來。事端前後的因果偶然一一吐明,一絲一毫的細節都不曾放過。話到最後他解了袖封,露出了臂上深長的一道劍痕。
慕容梓神色暗凝。
顧鋒寒聽得心驚肉跳,方知他們曾一度此危,不由地高了聲音,“怎麼之前都沒聽你說?”
“當時回宮太急,陛下又動了怒,我根本不敢說。本想過後私下尋查,可惜陛下下了禁足令,又扣了我的玉勅,一直沒能再尋到出宮的時機。”想起當日的場景猶心有餘悸,莫鈺自顧封好衣袖,轉頭面嚮慕容梓,“依郡主看?”
“原因呢?”慕容梓心頭不無納罕,卻也不由疑問,“如果真是他做的,他的動機是什麼?”出動死士去嚇掠一個並無實權的公主,最終又什麼都沒做,自然惹人生疑。
“我不知道,”莫鈺平靜地道:“所以才拜託郡主。”
“好。”思略了片刻,她終於承應下來,“這件事交給我。莫鈺,近來你不必再來郡主府,你……”話音靜了一霎,她方道:“看好素素。”
“發生了什麼?”他和顧鋒寒相視一眼,敏銳地發覺了她話中的隱意。
慕容梓笑了笑,似有些無奈,“承你們所託,想查的人沒查到,倒偶然得知了些別的線索。”望着一臉探尋的兩人,她揉了揉額角,“代國最近似有異象。”
“和公主有關?”不然她不會突發此言。
“還沒確定。”她輕聲一嘆,淡淡垂了眼睫,似乎絲毫不願多言,“總之小心一些總是沒錯。”
“是。”
莫鈺依言而應,心裡卻按捺不住納異。
能是何事?可上升國事的同時,還能牽扯到一國公主。郡主尚且顧慮,想來必是棘手。前事還未解決,後事接踵而來,問題一件接着一件……
心頭亂麻相纏,卻理不出絲毫頭緒。第一次,他控制不住心湖的沉靜,不禁煩躁起來。
·
回到汝墳殿,天色已晚。
夏夜中庭,新月如眉,還攜着一絲清淡的涼意。
殿庭的中央漸漸傳來沉慢的步履,在靜夜中無比清晰可循。不知不覺,他走進寢殿的庭苑,恍然擡眸才發覺行錯了路線,不禁輕微有些晃神。
內殿的燈光已暗,只有中庭的燈龕還燃着燭火。幽暗的光映着少年的眉宇,更顯他一身玄衣如墨,幾乎融進了夜色。殿內的人應該已經睡了,他長久地矗立庭中凝望着整座殿宇,心中繁冗紊亂。
靜謐是被一聲輕喚打破的。
“莫護衛?”
身後遲疑地呼喚,似乎有些猶豫。他回了眸,眼前立時映出一襲水青的宮裙,似一朵妍美的鮮花。
是如歌。
少女斂衽端手,目光略略低了低,面上卻有種說不明的神色,眸光閃亮,“公主已經歇息,莫護衛可是有急事?”
“沒有。”莫鈺退了一步,語含歉意,“我只是來看看,可是擾到了你?”
“沒!”她立即脫口,擡起雙睫望了他一眼,卻又飛速地低了下去,“……天色已晚,莫護衛幾番出入宮禁,何不早些休憩?以解疲乏。”
“我這就回去了。”他略一頷眸,一貫的淡漠謙和,“你呢?怎麼還不回去。”
“今夜……是如歌做值。”
莫鈺了悟。靜了片刻,從懷中摸出了一個藥瓶塞給她,“既是如此,你服下它,會稍緩你的睏倦。”
“這……”她受寵若驚,手中仿若被瓷瓶燒灼,輕輕一顫,“這怎麼好……”
“無妨的。”他淡淡道:“宮中值夜禁軍大多以此解乏,尋常之物而已。不過你也可不服,熬夜總歸有損身體,何況你是女子。”頓了頓,他又道:“若是後半夜實在熬不住,你可以來找我,我來替你。”
眼神一閃,一張玉顏忽地雙頰紅燙,幸而有夜色擋着,才勉強遮住了她的窘促。她喉嚨緊了緊,似乎又很多話想說,卻最終只期期艾艾地道出一句,“謝……莫護衛……”
“你不用總這樣叫我。”少年的眼神深而沉靜,“我們同處一殿,總算同僚,直接叫我名字便好。”
“……是,”舒緩良久,如歌吸了一口氣,“莫鈺。”
“莫鈺。”
轉身的時候又被忽然叫住。
如歌垂着臉,微弱的燭光下可見她滿面的躊躇。她似乎是想說什麼,卻許久不曾言語。莫鈺耐心等了片刻,首先開了口,“有什麼事嗎?”
少女隱在身後的手猶豫着探出來,將手中緊捏着的一樣東西遞直他面前,臉埋得極低,“這個,給你。”
他輕輕接過,低眸望向那個東西。
只是一個小香囊,用了宮中最普遍的墨色錦緞,被拼縫成了一個佩刀的形態。香囊周身是以銀線繡出的繁紋,如花蔓纏繞。仔細一望,竟是一個象形的“莫”。
“這是?”莫鈺望向她,有些不解其意。
“給你的。”她擡眸盯着他的臉,目光灼灼閃爍。
卻只見少年只是淡怔了一瞬,旋即擺手將香囊奉還,含歉道:“多謝你的好意,只是我屢常行武,實在不便佩戴這類宮絛佩幃之物。”
女子的臉色有一剎的怔白,又立刻恢復如常,扯出一抹笑來,“你、你別誤會!”她慌忙地解釋,“只是中秋漸至,所以我給汝墳殿的每個人都制了香囊。你這裡放的是桂花,可提神活血……每個人……都是不同的。”
“好。”想了一會兒,他收回了手,“既然如此,我便收了。還是謝謝你。”
“不用。”如歌搖搖頭,脣角弧度囅然。
望着他信步離去的背影,少女的心情難以贅述地鬆了起來,望着自己的掌心,乳白的小瓷瓶靜靜躺在掌心的中央,似乎還尚存少年的溫度,使之心頭一漾。
穹頂的夜色朦朧闌珊,無數潛藏的心事如同燃燒升騰的燭煙,在空中彌散。
不爲人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