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祁景錯愕望去。望樓之下,一個高壯獷悍的男人疾言厲色,粗暴地推搡着一名衣着單薄的賣花少女。少女又驚又嚇,屈膝跪地連連求饒,卻絲毫無法化解男人的憤怒。男人奮力撕扯,粗壯的拳頭倏地揚起,狠狠摑了少女一個耳光,即便如此還不肯解氣,他猛地奪過女孩緊護的花籃,擲在地上狠狠踏踩,任由如何哭喊仍不放鬆。無數鮮花零落一地,碾踏成塵,望去好不可憐。
燈會本就是魚龍混雜之地,磕絆更是尋常小事,可這般暴力便是過了。周遭的行人看不過去,紛紛圍觀勸解,卻更加惹得男子污言辱罵。那一聲聲惡毒的詬誶不堪入耳,光是聽聞便已令人心驚肉跳,奈何那男子行貌狂莽,無人膽敢貿然阻遏。
他只看了一會兒,自顧轉回了目光輕輕啜飲,神色異常平靜。慕容素未曾看樓下,默默盯了李祁景良久,許久一句話脫口而出。“你不喜歡女人?”
喉頭一嗆,李祁景一口清酒立即噴了出去。
她視若未見,把玩着精緻的黛瓷小盞,繼續自顧道:“你身邊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女人,你可是有斷袖之癖?”
他輕輕咳,以手拭去脣角的殘酒,眼神愕得怪異,“什麼?”
她略一沉默,回答得十分平靜,“尋常男子望見此景,但凡可能抗爭者,定當挺身而出,唯你絲毫不曾動容。”
“……”如此便斷定他性向異殊?
李祁景忽然無奈的想笑。樓下的爭鬧已經淡了,許是動靜過大,終於引來了一個佩劍遊俠路見不平。望着少女逐漸遠去的身影,“也不是,只是若我救了她,將她帶回府中也定類爲下奴,何必誤了人家。”
慕容素不置可否,片晌,又問出另一個問題,“你沒有喜歡的女人?”
這本是一個異常普通的問題,可此刻由她口中問出來,卻總莫名顯得有些離奇。李祁景怪異地望了她一眼,心下雖怪,但終是應問答了,“嗯。”
“那沈妙逸呢?”
“沈妙逸?”李祁景愕然,轉瞬立即明白了什麼,“你看見了?”
她並不否認,倦懶地舒緩了一口氣,視線投向窗外的燈景,“我只是很意外,難怪她自入府起便多方特殊,原來,背後竟是有你這棵大樹撐着。”炫亮的燈火映明瞭女子明澈的眸,她想到了一種可能,“她是你的另一顆棋子?”
“算是吧。”頗訝異於她對一切的了徹,李祁景略陷沉思,“這一局我在兩年前便已開始籌謀,當時大涼方復,諸政不穩,雲州上下皆傳,妙逸此女傾城絕代,舞藝精絕,又會那位前朝公主所作的絕學斬雀,所以我本以爲,論才論貌,她都是可與淇玥匹敵的那個。”
“所以你便大費周章,爲了引她入府,召示天下遍尋藝女?”說不上心頭是種怎樣的滋味,慕容素的神情淡淡。
“不錯。”說到此處,李祁景似乎有些唏噓,“我試探過她,她有野心,也有心計,紅袖坊並非善地,妙逸能在此處獨佔鰲頭數年,必有其本事。我一直認爲她是最適合的那個,所以自入府起,便已對她着手培訓。”
“卻未想她對你動了情。”話已至此,接下去的也便順遂了,她率先替他說了出來。
沉默良久,李祁景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明滅斑斕的燈火映着俊顏的輪廓,淡然的神色望之絲毫無愧,慕容素忍不住搖頭,“真傻……”
明知那些個脈脈溫情之下掩藏的不過是不測深淵,卻仍舊選擇飛蛾撲火。她口中雖這般說,心中卻不禁對那個飛揚跋扈的女子產生了幾分欽佩之色。
“你負了她芳心一片,你很渣。”面無表情地瞟了一眼身側的人,慕容素旋即毫不客氣地品評。
李祁景的臉色頓時一暗。
“除卻許她安富尊榮,我可從未給過她任何允諾。”他的眉目凝着一點意氣,薄哂之下的話音隱藏譏諷,“更何況這世上的傻人何其多?我曾經認識一個女子,爲了自己自以爲是的大義,明知前路九死一生,卻仍肯身投羅網,當真是……傻透了。”
最後一句隱約的低語模糊難辨,慕容素未曾言語,腦海中卻下意識隱現了那一苑的夭夭桃色,靜飲了一口濃釀,她試探地問出口,“可是西苑的那個女子?”
她話方纔落,李祁景的目光剎時凝縮。
“你怎會——“眸中原本的情緒一瞬隱去,轉而涌溢了濃重的警惕與凌厲,隱有殺機浮動。
她卻恍若未見,心道這般反應想來無差,淡定地撂下酒杯磕開一粒核果,“曾偶然一次冒昧闖入西苑,非我特意探尋,王爺恕罪。”頓了頓,她微蹙了下眉,“你若不願說,便算了。”
停了一刻,李祁景漸漸緩過神。
眉宇的戾氣逐漸散了,他沉默了好一會兒,久到慕容素都幾乎放棄了,終於鬆了口,“罷了,告訴你也無妨。”
慕容素偏頭望向他。
大抵是極少回憶,他的思緒微似乎有些遲緩,半晌道:“她叫宛來,不過是我身側曾經的一個婢女,無他。”
宛來……宛若伊人歸影來……
她瞬間了悟,觀察着他極爲細微的神色,“那她現在在何處?”
這一句問語卻令他徹底陷入了默然。輕薄的脣角微微抿起,不曾發出一言。
慕容素猶豫了片刻,“她死了?”
“不知道。” 暗色的瞳眸一片漠然,他的語調十分疏淡,“或許吧。”
“你不擔心?”
“擔心?”將剩餘的酒液一飲而盡,李祁景勾起脣角,話中掩不住譏嘲,“憑她生死,左右都是她自己的選擇,與我何干!”
冷漠的話鋒藏着帶刺的鋒棱,慕容素怔了一怔。
只見他那一雙深暗的雙瞳沉冷如昔,卻隱蘊着種陰戾與怨怒混雜的氣息。暗邃的眸目聚凝,薄聲冷嘲道:“不過一個婢女,是生是死,與我無關!和她有關的所有事,此生——都與我無關!”
慕容素只覺得喉間一澀,有種幾近失語般的難受,望着他隱忍決然的神色,此刻方知這並非一個好的話題。靜滯了良久,她的目光慢慢轉移,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。
說什麼情似鴆酒?無情無喜?原不過都只是自欺欺人人的謊言。那些斑斕亂墜的說辭,緘口不語的往故,蒙得過他人,又如何矇騙得了本心?
窗外的墨空升起煙火,喧聲如潮,望樓這一處的角落卻陷進無聲死寂。慕容素默默垂下眼,盯着那一碟核果,口中的甜味似乎變了,再沒有了食慾。
·
二月十二花朝節。
國宴時至,宴開千席,賓客雲聚,雲州城內舉城歡慶,三天三夜不禁夜,共賀大涼榮盛繁昌。
敬北王府結綵張燈,客如雲聚,一夜燈火璀璨流光。鳳凰臺人聲鼎沸,一色藝姬羣芳鶯燕,百餘僕婢女衣着綺羅,載歌載舞款客勸酒。席間燭光躍動,醇香漫彌,笙歌竹樂笑語不絕,極盡華盛之夜。
與鳳凰臺的熱絡截然不同,行吟居內卻鴉默雀靜,房門緊閉,淡渺的燭火輝映着室內一道微影,此刻本應在席間的主人頎身長立,默默凝望着室中疏影一言不發。嶽忠立於身後一動不動,因着他的沉默而更加沉默。
等候了良久,門扉輕動,女子緩步踏出屋來。靜剎聲中足鈴微蕩,入耳玲瓏清響。
似乎聞到聲響,李祁景一剎擡起眼。
眼前現出的是一名雪衣麗人——白紗飄垂,額點花鈿,不同於平素的素靨勝雪,濃妝明豔照人,容顏風華絕代,一靜一動風情無限,花燈之下猶若霧仙。
靜靜凝望了半晌,李祁景定聲道:“準備好了嗎?”
她輕輕擡眸,如水的瞳眸映了星色,透着某種決絕。
“嗯。”
……
躍出府門時已月上中庭,墨空漫天繁星閃爍,子央長街燈火輝煌。耳側爆竹之音經久不絕,絢麗紛呈的燈火將車內都噴繪上了五彩流光。放目而望,視野所及處處綺麗生輝,喜氣盈盈。
隱身於一衆藝女之間,慕容素一直沉默。不去聽同車女子們溫潤婉約的淺談嬉笑,她默默望向街邊的盛景。那些個流光華彩自眼前寸寸掠過,似這數年的夙往。顛沛流離,冷雨如冰,陷之亡地,全部不復真實。
臨近皇城,談議聲終於慢慢緘默了。馬車逐漸停下來,守城的禁衛立即上前,呼喝着驅人下車。國宴茲事體大,各方盤查必定格外嚴格。方入外城,自外由內的巡查便已輪過數遍。一入內城更加嚴苛,髮飾衣物皆要一寸寸排查,直至確定絲毫無誤,方可錄檔放行。
整個列隊寂然無聲,只待禁衛一絲不苟地逐一查過,方可起身回車。輪至慕容素,面目冷厲的侍衛盯了許久,再三核過那一柄銀亮無刃的舞劍,終於開口放行,“走吧。”
她淡眸輕垂,折身入回了馬車。
離了如臨大敵的禁衛,車內的氛圍頓時鬆了下來。但許是被那凌烈的氣氛所震懾,回車之後,女子們也再不敢肆意交談。一道靜默蔓延,微光浮籠,在漫漫顛蕩中緩慢流過。
馬車平穩地駛在青石宮道上,逐漸的連微光都隱去了。遠處悠揚的絲竹琴音慢慢遠去,那些熱絡的喧囂,遙遠的星火,歡聲笑語,都仿若隔成了另一個世界。
素手輕掀,緊扣的窗幕露出些微一腳,婆娑的燈斑旋轉輕躍,映着深延的千仞宮牆。眼前的瓦檐飛翹,廊腰縵回,雕樑畫棟,一切仿若從未改變。
厚重的幕簾垂下,掩住五彩斑斕的燈火。慕容素雙手緊扣,神容未變,胸膛已按捺不住難以自制的激動。
五年浪跡,五年漂泊,而這一刻——
李復瑾。
我,回來了。
【卷二·完】
作者有話要說:
二更來臨!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