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姑娘。”
殿外傳來一聲呼喚,綠衫女子邁進殿門,盈着淺淺笑意。
慕容素正自顧撫弄着棋子,黑白雲子執在指尖泛着淡淡幽光。聞聲她擡頭望了一眼,露出一個習慣性的笑顏。
許是這宮中確實太過無聊,這數天來徐韶冉時常至此尋她談天,她早已慣以爲常。
殿室之內未曾收掇,一側的案上還零散置着各宮送來的飾物珍寶。徐韶冉望了望,語調不由生出欣羨之意,道:“姑娘人緣真好,這些珠寶點心,可着實都是難得可見的佳品。”
慕容素瞥了一眼,不甚在意,重新望向一案的棋局,慢慢落下一子,“你若喜歡便送你了,我拿着這些也無用處。”
徐韶冉聞言一喜,拎起一串碧璽珠絡看了半天,半晌又戀戀不捨地放下了,“這些可都是娘娘嬤嬤們送給姑娘的,韶冉總不能奪人之好,便不拿了。”
她也無所謂,左右隨她去,心不在焉地撂下一顆棋。
“姑娘心情可好了些?”靜坐片晌,徐韶冉再次開了口。
“什麼?”這一問倒令她微愕了一下,着實沒大聽懂。
“那日皇妃娘娘如此詆譭侮辱姑娘,姑娘可千萬不要積鬱過深,以免心燥成疾。”
還以爲是什麼,原來是說這個,慕容素輕哂了一下,“你放心,我沒忘心裡去。”
她早便知曉這一切是遲早會面對的,亦早便做好了所有準備,而今此景,比她想象得可好了太多。
“姑娘完全不在意?”徐韶冉似乎不太相信,言語間略有愕然。
“嗯。”
訝了片刻,她不禁感慨,“姑娘當真是好風度,若換做是我,想來必定會鬱悶瘋了。”說着她悶聲一嘆,又道:“也不知我何時也可有姑娘這般心態,想來也不必在日日爲些小事煩憂了。”
執子的手稍作停頓,慕容素的神情很平靜,“你年紀小,在乎一些也正常。我不過是覺得沒必要爲些不值一提的細瑣所執着,煩惱不說,還損害己身,百害而無益。”
韶冉淺淺相笑,“姑娘說的是,韶冉受教了。”
“姑娘。”殿口處恰時蘭袂一掠,謹書端着兩盞濃茶走近,“兩位姑娘聊了許久,可覺得口渴?快飲些茶水吧。”
水汽濛濛,茶香氤氳,徐韶冉探身一聞,綻出一抹笑靨,“多謝謹書姐姐。”
謹書臉色一紅,“徐姑娘可折煞奴婢。侍住本便是奴婢之責,這聲姐姐萬不敢當,姑娘直喚奴婢名字便是。”
熱茶的霧氣逐漸蔓延,香氣盈室。慕容素輕手執盞,原是想飲,方至鼻息之處卻忽地頓住了。
“這是什麼茶?”
問語嚴肅而端正,謹書立即斂了笑,“是前日陳淑容所贈的松山茉茗,據說是嶺南來的,奴婢看成色不錯,便擅自烹煮了,望姑娘莫怪。”
徐韶冉一訝,又兀自望了望,忍不住讚歎,“都說嶺南來的松山茉茗色如浮金,味攜茉香,還以爲是誇張,原來真是如此。姑娘這裡竟有如此佳品,韶冉好生欣羨。”
慕容素略一沉吟,“這都是他人所贈,原也不是我的。如今在這宮中,你我沒什麼不同,何必欣羨。”
紫金茶盞入手溫燙,她默思很久,又脫口問道:“這茶煮了多久?”
“半個時辰了。”謹書回答。
端凝的瞳仁深如寒潭,慕容素神色不變,忽地嘆息,“松山茉茗雖色澤味美,卻屬寒性。而今天涼,松山茉茗大抵是不太合適了。麗姬昨日送的君山銀葉倒屬溫性,把這茶撤了,換上君山銀葉吧。”
謹書愕然一怔,這道命令下的有些稀奇。松山茉茗雖屬寒性,但畢竟是沸茶,少啜絕無大礙。僅一瞬她立即壓下心底的疑惑,她既有所令必有所慮,旋即恭敬應令,“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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霧氣朦朧,籠罩着池中月亭,恍似覆了淡白薄紗。
“王爺,白姑娘藉故出宮了,正在苑外求見。”
矮几上的棋局略完大半,李祁景不曾擡頭,落子之音悅耳清脆,“讓她來。”
“是。”
很快亭中步履輕襲,素色披風捲着淡雪,幾乎隱在霧中。
李祁景看了她一眼,“會下棋嗎?”
徑直自案几的另一側落座,慕容素捏起一顆白棋。
靜候許久,她正色道:“紫萼玉株。”
李祁景意外地擡眸。
“無色,味茉香,迷幻神智,沸煮食多可致人瘋傻。”見她許久不說話,他輕輕哂笑了一下,“有人按捺不住了?”
白色棋子輕輕落坪,她的臉上有些黯淡,“你覺得會是誰?”
“你覺得呢?”丟開一直不曾落下的半粒棋,他倚靠近暖椅,笑得深晦,“說說你的推測,讓我看看你這數日所觀察到的。”
眸光半斂,慕容素略一思索。
自宮中所居的幾日,前來臨華殿的宮眷共六位,首當其衝的,必然是皇妃淇玥。如若說紫萼玉株爲她所置,最可能,亦最不可能。畢竟當日的爭端有目共睹,若是她所爲,豈非做的太過明顯?
淑妃喬氏乃右相之女,當日她來的匆匆,走的也頗爲匆促。慕容素與她交涉不多,之大概記得她是個極度嫵媚的女子。喬氏與淇玥之間的關係似乎略微複雜,互爲對立,又相互扶持。她不甘一直趨於淇玥之下,卻又不得不倚靠淇家的勢力。若說是她所爲,也是不大可能。
然後,便是陳淑容。
出現紫萼玉株的松山茉茗乃陳淑容所贈,她登殿那日,除她之外還有二女,解釋位份較低的宮嬪。這幾位皆是臣女,自禁內生活單一,並不得寵,亦不得勢。許是存在感過低,所以令她可在淇玥一手遮天的局勢之下避過打壓。那日她與陳淑容交談中可覺,這幾人皆非貪戀榮寵之人,在宮內只願平樂度日。倘若說此物乃陳淑容刻意所置,她絕不相信。
再然後,便是麗姬……
頓了頓,慕容色神色微變。
“怎麼了?”感覺到了她似乎有所困惑,李祁景好整以暇地望着她。
她想了一會兒,主動拋出一個問題,“你覺得,麗姬是個怎樣的人?”
“麗姬?”腦海中迅速憶起那個僅過一面的女子,李祁景脫口回答,“溫柔,貌美,但有野心。”
抵案的指尖微微一扣,慕容素一瞬篤定道:“是麗姬。”
李祁景有些詫異,微一揚眉,“爲何?”
慕容素沒有直接回答,舒懶地吃下一顆冬橘,道:“若我沒猜錯,她是淇氏的人。”
“何以見得?”他興致盎然地揚起脣。
“很顯然。”拂了拂手,她以巾撫去指尖的殘汁,徐徐而述。
淇玥權高善妒,斷不會容忍任何一個女人臨近李復瑾,卻可容許麗姬專寵,本身便是悖談。麗姬本無名位,但憑她一介一無身份二無依靠的侍婢便可在後宮來去自如,那麼得的,能是誰的允許?
只可惜,淇嘯天百密一疏,或許連他都不曾探知到這女人的野心。
這女人心計頗深,她既得聖恩,又怎麼甘心只爲一顆供人擺縱的棋子?所以她刻意向她透露阮美人隕落的暗情,想借她之口掣肘淇玥,又隱然暗下紫萼玉株之毒,悄無聲息迫她心智,嫁禍陳淑容,一舉數得。
“真聰明。”也真是愚蠢。慕容素搖了搖頭,忍不住嘆息,“可惜她太心急了,若非她刻意對我質控淇玥,我尚不能斷定會是她所爲。”
“你也很聰明。”李祁景對她的評判不置一詞,卻忽地戲謔着說了這樣一句。
辨不出他話中是否隱藏諷刺,慕容素訕訕白了他一眼。
“你所析的不錯,麗姬的確是淇嘯天置在我皇兄身側的暗細。”見她沒有什麼反應,李祁景大方承認,“我皇兄也知曉,左右她探不出什麼,所以一直沒動聲色。”
“原來你早便知曉。”她不冷不熱道,看神情似對他的隱瞞有些微惱。
李祁景無聲地笑了笑,“我也不過想看你觀察力如何,果然不負我望。”
她哼了一聲,沒再開口。
靜默了頃刻,李祁景再度問道:“那你覺得,此事是否是麗姬全權主謀?”
“少不了淇玥!”她漠然冷哂,話裡帶着譏刺,“想來她也是想着毒瘋我的同時,連帶着拽上陳淑容這個替死鬼,等時日一久這事淡了,再一舉除了麗姬,未想卻背地裡率先被麗姬擺了一道。”
案上的棋局碎而零亂,慢慢落上一顆,沒什麼生氣。
“你真的很聰明。”他意外地又說了一遍,這一次卻再無任何謔意,神色深刻而認真。
慕容素怔了怔,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,訥訥問道:“那我現在,該怎麼做?”
如今她紮根未穩,本不該刻意立敵生事,可若是藉此機會除去麗姬,倒是個好時機。
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,李祁景淡笑,“你就看你自己了。”
他竟沒有駁口否決,慕容素有些意外,“看我?”
他不置可否,“左右早晚都要樹敵,你入宮業已有段時日,也是時候試一試手給她們瞧瞧。否則還會教別人以爲,我敬北王府的人懦弱可欺!”
啪!一粒棋子猝然而落,壓住了白棋的生勢。
“還有,白芷。”
突如其來的呼喚迫使慕容素一凜,她呆了一呆。
凝神而望,李祁景注視着她的雙眸,看了很久,似乎想自眼眸直望進她的心裡去。受不了對方的目光長久逼視,她漸漸開始不自在。
許久,在她即將移開視線的前一瞬,他開口,聲音極低,“宮中不比王府,有時候,你要格外小心你身側的人。”
這是忠告亦是警示,慕容素卻有一剎的錯愕,深眸漸漸凝縮。
“如果我沒料錯,你身邊應該已有了內鬼了。”
最後一句話語飄散,四下靜得噤若寒蟬。慕容素愣怔良久,幾乎疑心那極快的一句話語不過是自己的錯覺。寒風微拂,她下意識打了個寒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