猝然睜開眼,室內如豆的燭火乍入眼簾,心頭一陣恍惚。
她擡了擡臂,一股脹痛瞬時傳來,不由蹙了蹙眉。
門扉一張一合,一道纖影緩緩走進。見她轉醒,立即放下手中的水盆,“姑娘醒了?感覺可好一些?”
揮散掉腦中昏沉的思緒,她定住目,漸漸望清了眼前的女子,“你……在做什麼?”
女子卻倏地跪下身,眼裡隱隱涌出了淚,容色真誠而激動,“韶冉命薄,姑娘兩次相救之恩,韶冉感激不盡!”
徐韶冉,擇選當日被沈妙逸當衆掌摑,亦是先前被指行竊、榻上現蛇的女子。
當日她與沈妙逸的爭執衆目所見,無人願她同居一所。慕容素成日獨來,向來無謂與誰同住,兩人便自然分居一閣。儘管與她同居數月,平日卻甚少與她交談。
而今此景,想來是兩次相救,她心生感激,又見她受傷,正逢了時機報恩。慕容素輕拭額汗,慢慢閉上眼,“那蛇粗長駭人,留在房中早晚都要清理,救你實屬偶然,你不用謝我。”
“即便姑娘並非有意相救,但救命之恩卻是真的,韶冉怎能視而不見,自當報答姑娘。”
“不必。”
她有些頭痛,剛想翻身,腕間的傷卻驀地扯痛了,一雙手立刻止住了她的動作,“姑娘別動!那蛇雖無毒,可是傷口卻身,如若處理不好,恐怕日後會留疤了。”
柔軟的毛巾浸了溫水,又沾了些許藥粉,輕輕敷上她紅腫可怖的腕臂,動作異常輕柔,“韶冉自幼習藝,受傷乃家常茶飯,最知怎樣處理最好,姑娘放心。”
溫涼的觸感一點點漫過腫痛的傷口,淡化了隱隱的痛楚。
慕容素心潮一動。
埋封數年的記憶轟然涌上來。彷彿很多很多年前,自己習舞跌傷,如歌如笑也是這般,低身畏在她身側,輕柔地爲她拭傷……
她一向懼痛,總是躲着不願敷藥,任憑如歌如笑如何苦勸都如若未聞。每當此時,莫鈺總是冷眼立在一旁,話音冷冷淡淡的,“她不願便罷了,不過若是日後落了疤,可不能懊惱。”
……
那些個恣意隨行,傲然縱性的日子,縹緲得就像一場上一世的夢。而今夢迴,想來是再不會有了。
默默出神許久,慕容素轉回目光,許久開口,“你叫韶冉?”
女子有些驚訝,怔了一瞬才答,“是。”
這個貌美冷漠的女子一向寡言獨行。從不主動同她交談,平日對她的多番示好也是視而不見,如今主動問詢,她忍不住多說一些,“是韶冉無能,不慎得罪了妙逸姑娘,而今竟還連及姑娘受傷,實在負疚,望姑娘見諒。”
她思索了一刻,聽出了她話中隱然的含義,“蛇是妙逸放的?”
徐韶冉沉默地點了點頭,“是韶冉的錯,還望姑娘寬懷。”
“你與沈妙逸有過節?”她頗有些不解。按理說即便當初確有衝撞,也不至於此。
徐韶冉的臉漲紅了,躑躅少頃,低低開口:“韶冉……出身紅袖坊。”
她只說了這一句,慕容素卻立即懂了。歌肆舞坊間的爭鬥她雖不知,但如今後苑這十餘女已是這般雞犬不寧,彼處何景不難猜想。
“你多大?”默了默,她換了一個話題。
“雙九。”
十八歲。慕容素怔了怔,如若如笑還活着……
“我以前……”瞳眸現出一點迷濛,她輕聲低喃,“曾有個妹妹。”
徐韶冉默默聽下去。
“如若她還在,想來也和你差不多大了。”
“那那位姑娘人呢?”她很少說這般多的話,徐韶冉的心情不禁輕快起來。
“她死了。”替她。死在了皇城,死在了那場可怕的宮變中。
徐韶冉聞言一愕,心頭的愧意瞬起,“韶冉不知,並非有意提及,姑娘……”
“沒關係。”她搖了搖頭止住話語,並未多少傷情。三年已過,再多的傷慟業已淡渺,她早就接受了一切事實。
幽弱的燭光微漾,靜了片頃,徐韶冉驀地折身,雙膝跪地,“韶冉命薄,自幼家庭貧瘠,被父親賣進煙花之所,幸得教習師父垂憐,授以韶冉一身藝技,總歸不必屈於娼妓。韶冉不敢妄想,只是感激姑娘的相救之恩,若姑娘不嫌棄——”
一線冷光閃過,眸中的迷濛剎那散去,轉而恢復了以往的淡漠。
她冷冷地啓口,阻斷了她餘下的所有話語,“我沒有朋友和家人。”也不需要。
徐韶冉的肩膀顫了一下,咬了咬脣,“可是韶冉何處使姑娘不滿意?如果是韶冉的過錯,姑娘儘管——”
“與你無關。”她打斷她的話,瞳眸黑白分明,看着她的目光卻幽幽冷冷。
她曾遇人不淑,而今不願再輕易信許任意一人。那些生命裡過往匆匆的人,都只會成爲她一路的羈絆。而她絕不能有一絲弱點。
明麗的眸中涌上點滴清淚,徐韶冉以額伏地,再次低聲哀求,淚眼盈盈的樣子分外楚楚動人。
她只是望着,冷眼相對,臉上更沒什麼神情,“你是個好姑娘。”
嘆了口氣,她淡聲道:“相貌端正,藝技超羣,根本無須依附他人。你與妙逸之間,差的只是時機,你不必對她心有忌憚,更不必因這兩次意外而謝我。我一向獨來自往,不喜與人交好,所以……”
韶冉低聲啜泣,淚水如珠,一句話都說不出。
她似是倦了,也不願再多說話,默了默,輕輕闔上雙睫,“天色已晚,早些回去睡吧。”
說罷她不再理會,蜷身回了牀榻,獨留梨花帶雨的女子黯然傷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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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噹啷”一聲,玉環及地擊出一聲靈動的碎響。
一時失誤的婢女如臨大敵,膝頭一軟跪伏在地,顫巍巍地低聲求饒。
一雙柔美的手將她扶起,溫聲柔氣地寬慰。婢女卻猶然不敢鬆懈,得了贖免立即拜身謝恩,生怕大禍驟臨。
她也不強求,徑自綰了環佩珠翠,在銅鏡前望了又望,終攜了一衆貼身宮婢姍姍離去。
一室的氣氛終於鬆動,婢女們稍稍喘了口氣,紛紛撂下心來。
近來央華宮的宮人都發現,他們這位向來驕縱凌厲的主子似乎忽然轉了性,變得格外柔和溫婉。
許是前些日子以來的波雲動盪,她的頭號勁敵落了。她心情大好,才連帶着宮人們都得盡安虞。
禁內人盡皆知,新朝這位年輕君主淡色。開朝三年有餘,中宮後位卻久久空懸,後宮宮妃更是屈指可數,還盡爲朝臣之女,爲固政權才迎入後廷。
他們的這位皇妃是左相獨女,地位尊崇。自一入宮,便被封予皇妃之位,位列皇后之下,萬人之上。另一位分位較高的宮妃是右相之女,是爲淑妃,宮級僅列皇妃之下,亦是尊榮無限。
其他各宮的宮妃妾嬪便是不足一提,大部分自入宮起,帝王臨面都寥寥可數,有些甚至連面都未曾見過。而分位再高看似再風光,內情也僅有他們內侍的宮婢內監知曉,皇妃入宮近兩年,實則,至今還未曾承幸過。
放眼整座皇城,宮妃寥寥,若都是未曾承恩也便罷了。偏偏弱水三千,陛下卻惟獨寵幸霜雲宮的阮美人。那阮美人無論相貌家世,都不及皇妃半分,更是教皇妃痛心疾首,恨不能夠挫骨揚灰。
直至月前,前戶部尚書阮倧文被啓奏貪污腐敗,潑天之罪如霜雪般一夕砸下來,更是殃及族人受盡牽連。母家行過,阮美人受了波及,在御居殿外跪了一頁,懇祈陛下施恩未已,卻因此受了風寒一病不起。直至案情落定,更是被查出自寢殿暗行巫咒之術,隔去了分位,幽禁霜雲宮。
而今阮氏已沒,衆妃零落,後宮更是凋零無幾。這般時機——也該是輪到皇妃的出頭之時了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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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居殿內燈火淡渺,燭影輕綽,幽淡的燭光輝映着案前男子的輪廓。
柔軟的狼毫漫漫遊走在雪白的宣紙之上,所及之處,淡墨輕掃,一副水墨丹青已成大半。
一直看守在外的侯平信步及近,微一躬身,恭敬道:“陛下,淇皇妃求見。”
李復瑾手中微停,眉目稍稍一蹙,“她來做什麼?”
侯平的神色略微躊躇,“皇妃說,她心掛陛下深夜操勞,特熬了補身的湯藥,要呈於陛下品嚐。”
俊逸的眉宇始終緊鎖着,未及開口,遠處已隱隱傳來輕盈的步聲。
“復瑾哥哥。”嬌麗的女子一襲玫紅衣裳,宮妝淡掃,嫣然巧笑,手上端着一煲溫熱的濃湯,徑直穿門而入。
李復瑾手中悄然一拂,一張嶄新的紙卷落上畫軸,掩住了將完未完的畫卷。
他擡眸,駿雅的面龐不掩倦色,微微揉了揉額,“這麼晚了,玥兒怎會突然來此?”
“聽聞復瑾哥哥近日來自下朝後便一直在殿中批奏,玥兒擔憂暑氣濃重,長時聚神身體會吃不消,這才特意熬了養神的湯藥。”淇玥盈盈微笑,輕手替他盛了碗香湯,美目秋波流動,“復瑾哥哥趁熱嘗一嘗。”
李復瑾定了定,接過玉手遞來的湯藥,淺淺啜了一口。
“怎麼樣?”小心翼翼地辯着他的神色,淇玥目光閃爍。
“很好。”他抿了抿脣,擡頭望向她,“辛苦你了,玥兒。”
俏顏綻出一抹甜笑,淇玥聲柔語媚,“既合口味,那復瑾哥哥便多喝一些。”
輕輕舀了舀滾熱的湯,他卻並未照做,默了片刻放下碗,“這湯太燙,朕待涼一會兒再飲。天色已晚,玥兒早些回去歇息吧。”
甜媚的笑容忽然凝住了,淇玥面色一頓,表情泛起躊躇。
“怎麼了?”
她似有些爲難,躑躅了半晌,終於忍不住道:“玥兒本不想麻煩複瑾哥哥。只是最近天氣酷熱,央華宮中消暑的冰塊已經盡了。這些日常補給,本該向內廷司討要。只是今夜時辰已晚,內廷的宮人怕早已歇息。爹爹屢常教育玥兒要體恤下婢,所以……”
她話中的意思已如此明顯,李復瑾自然洞悉。瞥了她一眼,他順勢說了下去,“既然如此,今日你便留在這裡吧。”
淇玥面上頓時一喜,“謝復瑾哥哥!”
“廣常。”他低聲換來貼身的內監,淡淡下了吩咐,“今夜不必在內殿焚眠香了,將牀榻收整好,騰出給皇妃局憩。”
淇玥剎時一怔,“什麼?那……復瑾哥哥……”
“朕還有些瑣事未已,待處理完便會睡了。你安心去內殿休息,今夜朕會去文德殿歇息。”
“可——”
“快去睡吧。”他神色淡淡,話音沒什麼情緒,“你安心歇息。朝事頗急,還需儘快處理,朕先不陪你了。”
“復瑾哥哥……”
“侍候好皇妃。”清聲吩咐了一側的內監,李復瑾沒再看她,迅速斂了幾冊奏牒步出大殿。
“復瑾哥哥!”麗顏現出濃濃的失望之色,羞怒與懊惱交織,淇玥憤憤地跺了跺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