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出內殿,天光明媚。
琉畫亦步亦趨跟隨慕容素行了許久,忍不住開口,“娘娘就這般輕易發落了小蓮,豈不是便宜了?”
慕容素沿着宮道獨行,百無聊賴地望着宮景,隨口道:“那依你見,應當怎樣處置?”
“若是王爺,生了異心的奴婢,定當殺之。”
她似笑了一下,自花池中折下一隻花骨朵,把玩在掌中,“這宮城中的孤魂夠多了,倒無所謂再添那麼一兩個。不過總歸是個無關緊要的人,又何必髒了手。”
琉畫靜了靜,眉目間隱隱有些擔憂,“娘娘心善無妨,只是心善,在這宮中,可是容易被欺的。”
“善?”將這一字在舌尖唸了一念,慕容素淡哂,“你明知我既選上這條路,便絕非良善之輩,何人敢欺?”
“那爲何您還……”琉畫不解,轉思想了想,問道:“或許娘娘可是有何其他打算?”
她沒有直接回答,忽然望向天空的雲影,輕輕嘆息。
“人若處在窘境,連感知都會變得敏銳,定會傾盡一切,發掘身邊所有能利用的資源,方能自保起身。既然她有利可控,我又何必趕盡殺絕。”
琉畫怔了怔,又想再說什麼,擡眸望向她默然的側顏,一瞬失了話語。
·
阮美人的復位,是慕容素意料之內的事情。
一夜幸承聖恩,又有淇玥從旁加持,未過兩日,阮氏侍寢的消息便已傳盡宮城。曾經盛寵無二的宮妃一夕失勢,而今又一朝復寵,確實令人頗覺稀奇。不少人已嗅到苗頭,紛傳此次阮氏復寵突然,怕是復位在即,有望重盛霜雲宮。
許是聞言過於洶涌,復位的旨意下的很快。阮氏一族的風波雖爲平息,阮美人已然率先復勢,這般帶來的訊息無疑令人猜度,人人只道阮氏之謀或許另有內情,想來脫嫌指日可待。
這幾日霜雲宮的宮殿臣門如市,前來慶賀的司官宮人無數,熱絡程度甚於未曾失寵之前。相較於那廂的熱絡,慕容素反而氣定神閒,彷彿絲毫未曾受到影響——宮中人言阮美人一旦復寵,對於這位新寵的昭儀必定影響頗深,又有淇皇妃在,屆時三姝對立,恐怕場面不大好看。
然而對於那些紛擾流言,慕容素卻充耳不聞般,每一日依舊過得淡然自在。時間稍久,連嶽忠都不禁替她急了,匆匆趕回敬北王府。
敬北王府內,李祁景正倚在翠微亭啜茶讀卷。嶽忠一字一句將後宮的狀況並報完,立即出言,“真不知道她怎麼這麼淡定,復位的旨意都下了,她居然還無動於衷!”
李祁景的神色半分疏懶半分悠閒,沒有看他,笑聲如舊淡淡,“那你想讓她做些什麼?”
嶽忠一愣,焦躁地抓了抓頭髮,“王爺早便提醒過她要對那阮美人多加註意,若是她早一些求助王爺,最起碼我們還有法阻止局勢,不至於像現在這般,再打壓都難了。”
李祁景輕笑,指尖輕捻,掠了一頁書,“她既然放任局面至此,想來是有自己的考量,你又何至於心急。”
“那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斃?”嶽忠忍不住辯駁。
他終於望了他一眼,略頓了一頓,“倒也未必是坐以待斃。”
“那是……”
李祁景略微一思,輕嘆,“她剛入宮不久,麗姬的沒落已經令她微矢,現在確實不適於有何動作。貿然打壓阮氏會令她爲己樹敵。阮氏復寵,倒能證明她與淇氏已是一條戰線,如果我們能順着這條線尋到淇氏排除異己的證據,倒是可以借勢壓一壓淇氏。”
嶽忠似懂非懂,仍是有些不大理解,“可是如若就這般放任阮氏勢大,再與淇氏同謀,我們再行動作,豈不費力?”
“那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。”李祁景似笑非笑,“阮美人不過流箭,起沒都不過是小波瀾,撼動不了大局。真正重要的是她背後的阮氏一族。近日你教人多留意阮倧文,看看淇氏是否與其解除。白芷並非冒失之人,既然她有自己的顧慮,看看她要做什麼。”
“是。”
風清微拂,掠過一頁頁書頁。李祁景的目光放得遠了,瞳眸深暗,看不透在想些什麼。
·
慕容素從未想過,自己同阮美人的第一次碰面,會來的這般猝不及防。
這一日暖春初霽,清風和煦,徐韶冉特邀她自宮苑賞景。春來萬物伊始,花草扶疏,桃紅柳綠自是無限盎然。
沿着鵝石小路一路深行,一道春花瀲灩,沁人心闊。走了許久,徐韶冉只覺腳踝痠軟,肩頸也疲累了。瞥眼一望,宮苑深處的假山之上聳着八角亭,頓時心生一喜,提議攀亭休憩。
慕容素自然應允,方邁入亭中,卻赫然發現亭中已有一人,背立着二人眺望宮景。一襲脂粉宮衫曳地,長髮高挽,望着寂寥而瘦弱。
二人頓時一訝,雖不知何人,但見其衣着鬢容,大抵心知分位不俗。似乎聽見動靜,女子也一剎回過身,緩緩轉過一張似畫的臉。
膚若玉脂,眉彎秋月,雪白的面頰恍若梨花拂水,清風白露,眸睫輕揚間舒展怡人。
慕容素一剎幾乎驚住——
眼前的麗人,無疑是個傾國天資的美人。然而真正令她驚異的,卻是這幅面容,真真切切,與她極爲貌似。
如若說麗姬的相似,僅是體現在神情眉眼,那她的相似,便是入骨的神態氣質。那一顰一笑,身形舉止,幾乎都同她一斑無疑,若非她頭腦尚醒,她幾乎都以爲,所望見的,是另一個自己。
“奴婢參見阮美人。”身後的宮婢一齊施禮。
那一剎,心中此前所有的疑慮似有了答案,她似乎明白了禁內宮妃無數,爲何唯她會獨受盛寵。四周的空氣似一瞬抽離了,她直感到陳雜酸澀,胸口仿若被什麼塞得透不過氣,湮沒了所有心緒。
打破僵滯的是徐韶冉,“臣妾不識,原來,竟是霜雲宮阮美人。臣妾充容徐氏,見過阮美人。”
阮美人亦同樣怔了許久,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慕容素,恍惚回過神來,“宮中人傳新晉的白昭儀與徐充容同出自敬北王府,向來交好,那想來,這位便是昭儀娘娘了。”
言罷,她眉目輕垂,躬身行禮,“臣妾阮氏,參見昭儀娘娘。”
“阮美人折煞。”慕容素裙袂一斂,扶她起身,“美人入宮比白芷甚早,這一拜,白芷實在愧不敢當。”
“即便入宮頗早,娘娘份位在此,臣妾也斷不敢逾越。”阮美人微笑,瞳眸更似輕染秋水,如珠生輝,“早聽聞宮人碎言,新晉白昭儀容貌傾城,行至非凡,如今一件,果真並非虛傳。”
“阮美人過譽,白芷不過一介民女出身,何來傾城非凡之談?白芷實在慚愧。”她垂下了睫,刻意不去看她,“我與韶冉不知美人在此,貿然前來,擾了美人清修,還望美人勿怪。”
“娘娘見外了,臣妾也不過遊園疲累,在此歇息,何來的叨擾。”
適時一名宮婢步上前,雖未言語,阮美人已瞬時瞭然。她望了望天色,欠身道:“時辰不早,臣妾還要按時回宮服藥,不能在此陪從娘娘,娘娘莫怪。”
話落她恭謹拘禮,在宮婢的圍簇下緩緩步下亭臺,身影很快行遠。
少了一個人,亭中瞬間空曠了下來。
徐韶冉立在阮美人最初的位置放目遠眺,四下堂皇宮景映入眼簾。瓊樓玉宇,飛檐陡峭,雄偉而壯闊。
思起方纔那個端莊嫺雅的女子,徐韶冉忍不住讚歎,“這位阮美人,看着倒似溫婉柔和,不像淇皇妃與喬淑妃那般咄咄逼人,應該不難相處,娘娘,您覺得呢?”
慕容素仍處在怔忡之中,聞言稍回過神,她幾乎未曾聽清她說了什麼,隨口道:“或許吧。”
“娘娘不開心?”
她微微一愕,大抵了然她所言的是什麼,搖了搖頭,“沒有。”
徐韶冉只以爲她爲阮美人之事心有鬱結,不禁寬慰道:“那阮美人雖與娘娘有幾分肖似,但卻更爲寡淡一些,並無娘娘的氣質卓殊,娘娘應當寬心些纔是。”
她並不想做多解釋,張了張口,終是不曾言語,目光遠眺,遙望一座座層疊連綿的宮闕,心中百感萬千。
她只是不懂。
當初,明明是他利用了她,背叛了她。他勾結敵族,焚燬宮城,下令着殺大燕皇族,將她生生逼至死路……
而今,卻又在自己身側安置麗姬阮美人之流,包括眼下身爲白芷的自己……執拗地在這些同她相似的女子身上搜尋她的影子——究竟,是爲了什麼?
是……愧疚?還是……
翻涌的心潮無法平息,如填了磨礪的砂石,磨得心下澀痛。她終沒有說出什麼,慢慢閉上了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