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容素策馬疾蹄,一行千里,自出官雲峰後一刻不敢耽擱,一路直奔涼代交界。
北地戰場硝煙遍佈,血氣迷茫,四處紛縈着肅殺氣息,代國的厲焰軍駐紮在涼城之外,據地千里,放目相望,軍帳大營星火紛呈,亮光綿延,猶若一道綿長火帶。
慕容素自方纔躍入代界起便被哨兵攔下了,卻並未被爲難半分,憑藉她大燕定國公主,兼涼國昭儀白氏的身份欲見拓跋冶並不困難,加之那枚攜刻了厲焰軍徽紋的小銀哨,負責守衛的侍從很快通稟了拓跋冶。拓跋冶難以置信,自然立即派人邀見。
在慕容素入軍帳大營的前一秒,拓跋冶尚不敢相信,直到望清了來人的臉龐,心思終可落定,轉而又不禁狐疑起來,按捺着好奇執禮,“昔日一別,不想竟可再見定國公主,公主別來無恙。”
慕容素不卑不亢,挺立的背脊似竹筆直,神色淡然,“昔日一別,而今,我也該與太子殿下改口,喚殿下一聲陛下了。”
說着她輕一施禮,淡淡道:“見過代國陛下。”
“公主多禮。”他立即將她扶起,很快命人看座。略微沉定,開門見山,“敢問公主此來,可是有何事需代國相助?”
“確有一件急事,還需陛下助之。”慕容素亦並未打算多賣關子,輕微淡哂,眸目含歉輕垂。
“哦?”拓跋冶的眼神微亮,稍試探道:“公主,可是想通了?”
“要讓陛下失望了。”她輕緩氣息,略略揚起眸,“我此來,並非因由辰淵閣之事,而乃是來勸阻陛下退兵的。”
輕亮的眼神剎時一凝,拓跋冶表情微頓,“退兵?”
“正是。”
稍稍頓了片晌,拓跋冶輕哂一聲,眼神已然有些微刺,“公主言語簡單,可這一開口,竟是要朕這十萬兵馬退道而返,可是否有些強人所難?”
她依舊保持着輕笑,並未在意他語氣中的刺詰,淡然道:“陛下稍安勿躁,但聽在下一言。”
“公主請講。”
略微靜了靜,慕容素的黑眸靜若幽潭。
“若我沒猜錯,陛下此番出兵伐涼,除卻索要當年自涼帝借兵時所應允的六座城池之外,還有一項最重要的目的,便是自代國國內樹立君威。涼國先帝尚在時,陛下此前在朝中與幼弟璉王的奪嫡之爭便相爭許久,而今,陛下雖已登及龍位,可璉王一派黨臣卻是殺不得,又用不得。陛下不願自己會終落得個弒親伐異的名號,故而今儘快可是朝臣欽服的方法,便是儘快自國內立起威名。”
“然而,八年前,燕代那一戰的戰敗已教陛下聲明驟跌,儘管陛下在數月前已平息夏國侵略,但朝中卻仍有人已八年前那一戰大作文章。故,陛下這般急着想要攻伐這六座城池,便是爲了向國人宣告,當年一戰另有隱情,而非陛下用兵執政不良,可是如此?”
“沒錯。”這般內裡但凡曾歷經燕代那一戰的執政者,稍一思索便可通曉,他不打算過多隱瞞,眸中的涼意不曾放鬆,“那又如何?”
“那敢問陛下,如若,我可有法助陛下自內部鞏固代國朝政,辯賢去異,陛下可否願意退兵休戰,不再伐涼?”
輕言脫口,拓跋冶微微一愕,“你?”
“正是。”
靜靜觀辯了她半晌,他輕一扯脣,有些諷謔地笑了,“辰淵閣雖神通廣大,但也僅在中原涼地之內方可通行得開,還萬觸不到我代國朝內。公主此言,也未免太自大了些。”
她並不惱怒,臉上柔婉的笑勾得更深了,深目閃亮灼灼,“辰淵閣自是不能,只是不知,倘若是雲翎宗插手,是否可以撼動?”
言方入耳,拓跋冶的臉色頓時一變,“你……”
雲翎宗,代國國內隱埋最深的諜報組織網,如辰淵閣一般慣以換賣情報爲生。只是雲翎宗宗主生性怪癖孤冷,傲然藐世,即便再有權勢者,若想自雲翎宗內取得情報,也需得看宗主的心臆喜怒。這數年來他曾數次至雲翎宗總府求訪,卻皆被拒之門外,曾令他大爲挫敗。
而她這個自小生至中原腹地的公主,又怎會……
“不可能。”心下忖度了片刻,拓跋冶仍然拒絕相信,“你自小生在中原,從前魏至涼國,根本不曾踏足過我代國地域,怎會指使得動雲翎宗?”
她並不多言,輕一翻袖,掌中驀地多了一枚羽翠色的小令。那是一枚已翠玉雕琢的令牌,僅半掌大小,牌上未篆一子,僅在邊角有一處金色的翎標——雲翎宗的徽記。
拓跋冶的目光登時一凝。
慕容素道:“此乃雲翎宗的虛朧令,想來陛下自會認得。憑此令,可使雲翎宗宗主應陛下任何要求。只要有雲翎宗相助,我相信,憑藉陛下的謀略,即便不攻伐大涼國土,仍可令己自國內樹起威望。”
拓跋冶怔住了,訥訥盯着那枚翠令許久,始終迷訝不解,“朕還是不懂,你怎會——”
“陛下不需要懂。”她微然一哂,語氣似風淡渺,平靜從容,“此乃我的誠意,若陛下願意,這枚虛朧令,當爲陛下所得。”
“要求呢?”他自然心知這枚小令所能帶給他的益處,只是不相信她會平白贈與,不禁收緊了拳,“僅是退兵?”
頓了頓,慕容素略嘆了一口氣,“只要陛下肯應允,二十五年內,代國不與涼國交兵,兩國和平共處,即可。”
她話音未落,拓跋冶的面色卻已然白了,“二十五年?”
“是。”望着他略微發白的臉,她踏前一步,並不做半分酌減,“以陛下的才能,即便不侵犯他國領土,仍可使代國重恢強盛,陛下又何必在意呢?”
“你爲何要這麼做?”他始終不懂,一個念頭自胸臆徘徊,卻始終不肯相信,“你在幫他?”
“就算是吧。”不做聲地微笑,她並不願過多釋辭。
“爲什麼?”拓跋冶不願相信。此前涼國帝王發威一怒,氣意之下下旨處死寵妃白昭儀,消息鬧得沸沸揚揚,諸國皆知。他雖一直未曾留意,但避免難阻流言,倒也頗有耳聞。
默了默。慕容素笑意緲淡,復又凝了目光,定聲道:“爲了魏國與大燕的國土與臣民。”
拓跋冶微怔,“什麼?”
“敢問陛下。”緩緩沉了一口氣,清澈的瞳仁呈現的是從未有過的凝肅,她靜靜道:“陛下有這逐鹿天下之心,那麼想得這天下的本意,究竟是爲了權傾這天下,做這天下之主,還是爲了,爲這天下萬民蒼生造福?”
“有區別嗎?”他眉宇輕蹙,視線緊緊鎖着她,“若朕執意吞併這涼國中原之境,憑朕的能力,也定會使這天下蒼生衣豐食足,陸州之內海晏河清。”
她卻不置可否,面容的笑意十分淡然,凝聲道:“自然有——”
拓跋冶不曾回語,默默看着她。
略微一停,慕容素很快復又開口,“不瞞陛下,我慕容素這一生,雖不敢言自己已歷經滄桑苦樂,但總算的多番波折。我母親乃魏國長公主,世人皆稱其爲魏朝女帝,切多冠她以弒兄奪位之名。我母親臨掌魏國朝政數年,雖有心整飭,卻也深知魏國自我皇舅起,便已積弱多年,憑她一己之力,短時之內,根本無法撼動早已腐敗廢弛的朝局。辰淵閣的成立,不過是我母親爲魏國衰弱中所設的一現曇花,真正改變了這局面的,是我父皇衰兵自前燕一路侵至魏國皇都,發動宮變。”
“……”
“其實我一直不大明白,即便魏國國力衰弱,但憑一國之力,我母親縱使無法抵禦我父皇的精兵重圍,但也絕不至於舉國湮滅。這一點,不止想不通,其實我父皇也知曉。那麼敢問陛下,這個問題,您,可想的通透?”
他很久沒說話,暗下思索片刻,完全無法探曉她的話中之意,“你想說什麼?”
稍微頓了一頓,慕容素淡哂,“罷了,那素素再問陛下一個問題。敢問陛下,代涼這一戰中,無論最終的結局誰勝,誰敗,依陛下之見,最受戰亂波及的,當時誰?”
他略怔了怔,似乎恍然有了些了悟,立口回答,“關隘百姓。”
她頓時笑了。
“我母親深知,即便拼勁全力與我父皇對抗,最終的結果也終會是慘敗收場。敗勢已定,唯一的分別,不過是遲早而已。但苦作掙扎,執意生戰,卻會造成萬千兵卒與百姓的流亡,世人皆傳她禍國殃民,可卻從未深探她心中之大義。她無畏別人對她的評價,無畏性命,更無畏虛名。她畢生之願,只惟願自己的子民平安長樂。故她的性命,她的南氏魏朝,她皆可舍卻,她是爲這片國土蒼生而死。”
從前的她從不曾想得通透——
可是後來,直到她站在孃親的位置,居高臨下,以她的視野去真正審視這片國土江山之時,她恍惚間才明白,孃親和父皇當初的心境。君王之愛,當爲大愛,當心懷萬民。故他們才肯捨棄自己的性命江山,只爲保全這片國土與億萬臣民。
以前她一直懷疑,父皇究竟是否真的愛過孃親。如若是,他又爲何會舉兵南下,攻破了孃親的母國。但她覺得,至少孃親該是愛父皇的,她心知自己已無法重使魏國興盛,才心甘情願將江山奉予。因爲她知道,父皇會是一個愛民的帝王,故,她與其爲了自身的虛名保全自己,倒不如,爲這片國土再造一場盛世。
或許父皇也明白孃親所做這一切的意義,所以自前燕至前魏,從未妄動一兵一卒,未曾傷及一臣一民。但她心想,即便父皇有這仁愛天下之心,他最終也終是有了後悔罷!否則,當年以大燕國的國力,又怎會輕而易舉便使李復瑾攻破。
但,終究都是另一段故事了……
垂睫輕斂去眸中的情緒,慕容素平靜擡頭,“陛下,我知你謀勇雙全,且具有愛民之心,未來,也會是一個勤政愛民的國主。但我始終覺得,逐鹿天下,真正的目的,應當爲民,而不爲權。在代國的國境以內,你必會使代國興盛,國民安居。您也終會留名千古。既是如此,陛下又何必非行侵略之策呢?”
他一直沉默,良久良久,眸中的諷剌已然散去,眼神十分複雜,“天下男兒,何無傾霸天下之心?即便今日朕應允你這一求,將來,也終會有別人試圖侵略吞併,你即便說服我,又怎能說服得了所有人?”
“那是另外一回事了。”她微微一笑,吐氣輕柔,卻篤定,“人不犯我,我自無犯人之心。但若陛下興起戰爭,是爲平息殺戮而戰,爲代國國民而戰,自可另當別論。”
將那枚翠綠的令牌自他面前攤開來,她做了最後的問詢,“說了這樣多,不知現在,依陛下之意,可否應在下之求?”
“朕似乎沒有別的選擇。”一瞬不瞬地凝望,拓跋冶良晌一嘆。緩緩探出手去,略一遲疑,終是將那枚虛朧令握於手中。
小小的玉令觸手微涼,方一入手,無數心思自心頭紛閃而過,拓跋冶黑眸深凝,一剎下了決定,“好,朕就答應你,明日一沉,率兵退撤涼地。二十五年內,不對涼地揮兵動卒,保證兩地關隘之民安康。”
言畢他執起掌,以代國之禮鄭重起誓,語音鄭重而凝肅。復又攤開掌心,同慕容素擊掌爲盟。
啪!
啪!
啪——
脆亮的掌音三響即落,自營帳間徹響。
聯盟即成,帳內的氛圍略微鬆弛下來。
“那你呢?”收起了虛朧令牌,沉默半晌,拓跋冶終是沒忍住問出口,“今後,你會去哪裡?可還會涼宮?”她既已同他立下此約,那麼可相當於是將這片中原江山拱手盡送給了李復瑾,可謂令他唏噓。
慕容素卻似絲毫不在意,隨口道:“我前半生都是在那華籠裡度過。而今,我既已不再是公主宮妃,自然也沒有回去的道理。未來四海爲家,也算自在。”
與莫鈺一同……
而今輾轉多年,沉浮多年,她終於在這不算太晚的時刻看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。每每思起,心之一隅都不禁泛起溫暖。
“好吧。”聽出她已要離去的意思,拓跋冶頗有感慨,“若有機會,你也可去我代國,看一看我代國的大好河山。”
“定有機會。”她輕輕笑了,視線一瞥,語調微微狡黠起來,“不過,在那之前,倒可先完成另一人的心願。”
拓跋冶愕了愕。
只見她旋即側頭望住了帳簾外的某處方向,高聲道:“昭陽長公主!既已來了,又爲何一直躲藏,不肯現身?”
一道人影立即從帳外閃進來,又驚又喜地湊近,“誒,你怎麼知道我在?”
慕容素只是笑,沒有告訴她自她入營起,便已見她一路跟隨。垂眸瞥了瞥她腰際的長劍,慕容素道:“你不是一直想見‘斬雀’?”
驀地抽出她的佩劍,她斂劍入懷,“今日,便現予你一觀。”
……
月色如輝,飄映着素緲的身影銀劍,華光似水。
一舞終落,慕容素拋劍翻身,騎於馬上,側首相望,“陛下,公主,後會有期。”
山風拂起她月白的衣袂,纖窕的身影比月光更亮。拓跋冶凝眸對視,少頃抱拳執禮,“後會有期。”
她報以微笑,再無猶疑,調轉馬頭,揚鞭打馬,抖擻的馬兒一聲長鳴,縱蹄向着山天曠野間奔去,轉瞬已無了蹤跡,只餘嘯音久久回漾。
回入營內,拓跋茗一直沉默寂寂。
拓跋冶正在一側研究兵防輿圖,擡頭正見拓跋茗的寂然神色,不禁失笑,道:“怎麼?比舞不過,失望了?”
拓跋茗訕訕地白了她一眼,隨手自地圖上拽下一枚兵棋。
“她就這樣走了?國不要了?什麼都不要了?”
“嗯。”拓跋冶輕輕應了一聲。
“我不懂……”微蹙着眉頭,拓跋茗百思不得其解。
拓跋冶沒有說話。
其實他也不能完全明白,只覺或許,她纔是那個心懷大義之人,便可如此不拘小節。又或許……這世上每個人所求的東西本就不同。正如他想得這天下一般,而她,已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天下。
但,又有什麼關係?
望着掌中那一枚小小的令牌,拓跋冶黑眸逐漸轉濃,將令牌緊握於手中,“明日,我們回國。”
爭權奪勢,陰風詭雨,慾望的大門即將再次開敞,戰爭,亦從未止息過。
而他的戰場,纔剛剛開始——
·
一夜之內,代國上萬精兵盡數撤離,北境荊陽、平州、洛川等三城完好歸還,代涼兩地關隘交界重恢安寧,一切仿若從未發生。
與代國的氛圍完全不同,涼國兵營之中又是令一番景象。立於陡坡之上,李復瑾遠遠瞭望,望見城關之外,代軍舉兵北退,悠長的隊伍猶若一條兵戈龍蛇,延伸極長。
“陛下。”輕輕爲他壓上一件披風,侯平在側低聲稟告,“稟陛下,據探回報,代軍已盡退,三城之內並無掩藏。城中亦無一城民傷亡。”
“……”
無人的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,城民只傳,此次代國新帝欲行屠掠,所爲之惡觸怒天神。天神開威,於深夜向新帝下旨退兵還城,命令代軍停止侵犯,故纔有此一幕。
僅李復瑾知曉。
“是她來了……”
遙遠凝望着旌旗飄揚的城關邊隘,深濃的夜中,似乎有駿馬疾蹄之音遠遠駛來。凝神靜視着坡下的深黑林夜,李復瑾神容清淡,說不上是種怎樣的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