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續日久的閒適散漫,幾乎沖淡了心頭日久來的煩擾。
每日看山游水,採菊東籬,漫山遍嶺指點勝蹟。清幽怡然的生活實在萬般悠閒快意,時日一久,彷彿連時間都黯淡了。
如果可以,真願未來能一直如此。離了城郡的塵世紛擾,拋卻一切朝殿恩怨,小隱於野。不必再牽念那些希圖詭譎,更不必再一謀一局步步爲營疑心疑慮,道不出何種暢快。
數年來的積澱,謀局,詭算……這一刻卻忽然想全然放棄了,一切似乎都不復重要,她所喜的仗劍策馬的生活,似乎也並非不可能的。只要……
可惜現實中的一切阻絆,讓這數日來的悠然更加分外諷刺。閉上眼,他似乎還可見墨發清瞳的女子亭亭玉立,明眸秀目,淡碧的衣袂輕拂,時嗔時喜,笑靨靈動嬌俏。
“復瑾!”猝然一聲厲呼,驚擾了紛亂的思緒。
李復瑾回過神,正對上淇嘯天薄怒的眼。
許久未曾等到回語,淇嘯天目凝如冰,額間聚起厲色,“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?!”
李復瑾不動聲色地垂眸,恍若未見對方的慍怒,“伯父不是正說到林賁將軍到訪?我會馬上着侯平準備。”
淇嘯天頜線緊繃,凝神盯了他許久,“你在想什麼?”
目光晃了一下,他張了下口,最終選擇沉默。
靜滯半晌,淇嘯天輕嘆了口氣,“罷了,你行事向來掌握分寸得失,此事有多重要,我不必說你也知曉,你自行把握。”
他低應一聲,輕輕頷下頭。
“還有。”微啜了口茶,似是忽地思起什麼,淇嘯天驀然開口。
李復瑾擡起眸。
“你何時將那公主送回宮?”
淡淡的一句卻彷彿有着千鈞的力量,擊得他悚然一怔,身體頓時僵住,“什麼?”
冷冷地望着他,淇嘯天凝聲道:“你莫不是未曾打算將她送回去?”
淡默了一瞬,李復瑾的臉色泛起駭白,“她不過一介女子,對我們行事造不成大礙,置於一側又有何妨?”
“她乃大燕定國公主,豈是一般的女子?”淇嘯天冷哼一聲,顏面似鐵剛毅,“我們所行之事萬險重重,一旦敗露,後果不堪設想。她雖微小,可卻着實是個隱患。驛站人多口雜,倘若有一丁點風聲傳入她的耳朵,你可曾料過後果?”
言罷啓手撩罷了瓷盞,“當”地一聲擲響,“最遲後日,儘快着人送她回宮!”
“不可以!”李復瑾急了,一言脫口而出,“沒我的允許,誰都不可以動她!”
他行事素來沉着矜穩,這般不復鎮定還從未有過,反令淇嘯天頗爲意外,“你究竟爲何要這般護着她?”
心頭立時一種可能閃線,淇嘯天頓時面聚青厲,“難道,你愛上她了?”
眸光滯了一瞬,李復瑾抿住脣。
“糊塗!”猝然一拍桌案,淇嘯天勃然大怒,“你可知她是什麼人!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勉強應了一句,心間一橫,屈膝跪下去,“還望伯父成全!”
“成全?”淇嘯天冷冷一哂,眉間蹙若刀刻,“你告訴我該如何成全!我們起事,若敗,你必死無疑;若成,她與你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敵!屆時即便我能成全,她又可會成全?!”
“只要伯父應允,無論成敗,我定會努力隱瞞此事,可保她一生不會通曉。”
“此等大事,你覺得會隱瞞的得住?”雙目凌厲如劍,淇嘯天怒喟,“且不說有心之人會以此大做文章,僅言你自己,事成之後再面對他,你良心可否能過得去!”
面龐生生一僵,李復瑾握住拳。
“你怎可以真的愛上她!”沉重地嘆了一聲,淇嘯天氣息陰沉,“她是大燕的公主,與你可是生來的仇敵。你可以愛上這世上任何一個女子,可惟獨她不行!”
眉目間的陰鷙愈加深濃,他漠然開口,“罷了,事已至此,我不會讓任何人阻礙我們的路。若你執意對她相護,我唯有動用蛛網行事!”
他這一句如濃霧隱雷,挾着無盡的壓力。一絲冷意攀至胸口,李復瑾的面色剎那寒下來,“你要做什麼?”
淇嘯天神情陰冷,“蛛網殺手數百,刀尖劍下上千冤魂,也不怕再多那麼一個。我知你素來心軟,不願害及無辜。如此,我倒不介意替你下手!”
望着他瞬間蒼白的臉,他平緩了一下怒息,又嘆道:“當然,若你現在後悔,不願再鋌而涉險,只想回朝做你的駙馬安渡此生,我不會強迫你。只是那些人跟隨你數年,替你出生入死,佈局謀策,爲的就是此次這一戰!你是想縱身一試,還是想因一個女子毀去你祖輩父輩與你這數十年的基業……這兩者如何權衡,我不攔你,你自己決定,切好自爲之!”
最後一句漠聲落定,淇嘯天冷一拂袖,轉身離去。
平漠的的話語如利刃穿徹胸扉,將稀薄的希望盡數粉碎,李復瑾的臉色異常灰沉。第一次竟覺自己如此無能,深刻的無力感瘋如潮涌,澀澀閉上了眼。
·
回至臥房,推開門,慕容素正獨倚案前作畫,聞聲側過視線。
“在做什麼?”他努力揮去心上的重重陰霾,脣角微揚,行至她身側輕攬住她。
“你回來得正好。”素面清顏的少女眉頭輕皺,垂頭望着案上的丹青,神情間暈透着一絲懊惱,“快幫我看看,問題究竟出在哪兒。”
李復瑾依言望過去。
素白的宣紙上淡墨輕掃,是一副純墨染的山水畫,層巒綠水,已有了大體雛形。只是明暗比例處理的不甚好,望之總些許枯乏失味。
他細細思索了一番,很快提起筆墨,研墨調色,駕輕就熟地添了數筆。轉瞬間毫無生氣的墨畫搖身變換,已然是一副妙致的山水,望得慕容素眼神一亮。
“怎麼突然想起作畫?”看着她這般笑語歡顏,他的心中也不由鬆了幾分,笑意涌上面龐。
“你成日忙碌,無暇顧我,我便只能下棋作畫打發時間。”輕輕吹乾畫上的筆墨,她小心翼翼地來回翻看,愛不釋手,“不過我笨,總是畫不好。還是你厲害,一下就能畫好了!”
李復瑾沉默了一會,低聲開口,“對不起。”
“我又沒有怪你。”她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,漸漸笑容輕斂,表情嚴肅起來,“不過,李復瑾……”
“嗯。”
“明日,我想回宮去。”
李復瑾的手頓了一下,表面未動聲色,“爲什麼?這裡不好嗎?”
“不,很好。”她咬脣,雙手絞住裙襬,說出了心中的顧慮,“只是此行已有數日,婚期漸進,再不回去……我怕父皇如歌如笑他們會擔憂。”
“不會的。”他輕輕笑,握住了她的手,“陛下心知此行我亦步跟隨,況且你我每日的行蹤皆有人按時回稟,如若有事,自然會來人傳召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素素。”一言未已,李復瑾驀地出聲打斷。一雙手臂忽然環住她,“答應我,先不要回去,好不好?”
低寞的聲音幾乎染了懇求,慕容素有點怔忡,“復瑾,你……怎麼了?”
“我沒事。”溫厚的胸膛傳來鏗鏘有力的脈跳,他將臂收的更緊了,聲音喑澀,“我只是想着,大婚過後,我們就再不能這般慵懶遊玩。所以答應我,先不要回去,幾天……就再留幾天,好不好?”
話至最後音色已越來越黯淡,慕容素在他懷中擡起頭,半闔着眸,她無法看清他臉上的神色。心神不禁恍惚。
“……好。”
·
李復瑾他……怎麼了?
想不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,可那一刻的神態音容卻一如心魘纏繞於胸,許久揮之不去——目光灼亮,眉目深鎖,清俊的面龐帶了從未有過的企肯與央求,分明是心繫何故。
能讓他一直牽掛惦念着的,會是什麼?
按理說婚期漸進,一切事物都已安備妥帖。朝務雖忙,可衆人皆知大婚時近,即便事務繁多也都有意繞開他來打理。至於一些頗微的瑣事,更是有手下人處置,根本無需他來憂心。這般一來,隱秘的心臆更加無從猜測。
他這些時日以來也愈來愈忙。
初時每天還可陪她遊山看水,泛舟烹茶。漸漸的,每日只有幾個時辰陪伴在側。近幾日由甚,幾乎只在夜半時分才見他自驛站外匆忙歸回,俊顏中的疲倦清晰可見,細問卻什麼都不肯說。
發生了什麼?
算及時間,此次出宮已有半月之餘,婚期緊促,也不知宮中是何景象。她歸心似箭,可每每提及,卻總遭他誘哄乞求,分外沒有辦法……
凝視着遙遠緋紅的霧色,慕容素懨懨地嘆了口氣。
·
淇玥剛走出房門,便見到慕容素正獨自一人,坐於院中的樹下訥訥發呆。
她蹙了蹙眉,藏隱於胸的情緒隱隱發作。已經十幾日了,這個惱人的公主竟還在這裡沒有離去,成日由着她在眼前晃盪,着實礙眼的緊。
她不喜歡她,自初次見面起,就尤爲不喜。
明明都是相仿年級的少女,可無論衣着舉止,卻都分明有種無法企及的倨傲。這便罷了,偏偏還成日霸着復瑾哥哥不放,害得她來此半月有餘,卻連細細同復瑾哥哥說話的時間都不曾。
如今整個雲州都在傳,她即將嫁於復瑾哥哥。
一想到復瑾哥哥對她百般容忍迴護,心中便不禁有些發漲。那般卓越矜傲的男子,涼城萬千女子芳心暗許,想要何種名門淑女不會有?爲何偏偏,會是這個任性傲縱的公主。
也曾不忿找過爹讓爹主持公道。明明自小定下的婚約,怎就這般教別人奪了去?爹卻只讓她多加忍耐,她想要的,他自會爲她安排。可而今訂婚的懿旨都已遍傳天下,爹要如何爲她安排?
執意不娶,違抗帝旨?
亦或是想盡他法令她嫁入定國公主府,委身爲妾?
如果復瑾哥哥不曾來過雲州就好了……想起曾經在涼城的日子,她與復瑾、祁景三人,一同練劍策馬,恣意山原,也是說不透的暢快。
而如今,一切竟變成了這般……
她憤憤地咬緊了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