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一旦有了決定,心中便會不由變得平靜。不需再顧慮外界的喧囂紛擾,只需靜靜等待結局的到來,便好。
之後汝墳殿的那一段日子於他人看來,似乎可作辛苦。由於賜死令的旨意,便連整座汝墳殿的供給都差了很多。人人只道那白昭儀真的可憐,明明乃是一國公主出身,卻落得家亡國破,流落藝姬,拼了命終於又成了人上之人,又一朝摧折,被賜以極刑死罪。自衆人而見,她似乎從未做錯過什麼,可偏偏懷璧其罪,終是令人不已唏噓。
可對於慕容素而言,這一段日子卻是出奇的安詳平靜,許是早就經過了冷宮與雲水村的生活,而今的生活於她,反而便不是那麼難過。她甚至已忘記了不遠處等待自己的死路,每一日採露烹茶,對燭剪花,悠然而淡漠。
這段時日李祁景來過,沈妙逸來過,與她這數年稍微交好的陳淑容等宮妃來過,卻都被她駁了過去,紛紛閉門不見。按照她的說法,她不願將自己的死作爲一種儀式,更不喜那種淒涼感慨的告別。她的一生,似乎一直都在與別人告別,一直都在重複着再見。可是那些人紛紛走了,再也不曾見過,只剩下她自己,去獨自去面對這個世界。
未過幾日,廣常來過,卻破天荒不曾得到她的拒絕,那一天她將琉畫屏退至殿外,與廣常說了很久的話。琉畫不知他們究竟說了什麼,只是在廣常離去時,卻分明望清了他緋紅的眼眶與隱忍的神情。即便不去測想,她也大抵可猜到了些許。
可就自那之後,琉畫卻發現,慕容素竟愈來愈孤僻,也愈來愈沉默。起初每一日還與她說上幾句話,可逐漸的,她越來越不說話了,甚至連日常隨侍都不再允她跟綴。琉畫心中不安,卻無可奈何,好在她再不曾提出讓她走這類的話語,令琉畫稍有安虞。
隨着刑期愈近,琉畫心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盛,她還尚未察覺因由,這一日晨起,慕容素已率先令她去宮苑採集春花。她命令琉畫去尋六瓣桃花,需集齊整一百朵。還不等她詢問緣由,慕容素卻已將她隔出了殿門,並下令未齊不允歸回。
望着掌中的竹筐,不知爲何,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頭升騰,琉畫不禁心泛擔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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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侯平。”
殿內傳來一聲輕喚。靜了片傾,有人乖順地步至身側,畢恭畢敬地跪伏。
“替朕斟杯茶。”李復瑾沒有擡眼,隨手指了指面前的茶盞,目光始終停在掌中的奏摺之上。他話音落了片晌,對面的人卻一直沒有動作,不由瞥去了一眼。
“是你?”年輕的小內監平靜跪在面前,他不禁有了些詫異,“怎麼是你,侯平呢?”
頓了頓,廣常平聲答:“稟陛下,陛下着候侍衛至敬北王府,候侍衛尚未歸回。”
李復瑾怔了一下,隱約似思起仿若是有這一廂事,不由輕揉了揉眉心,微微一嘆,“好吧,你下去吧。”
他卻不曾應聲而退,背脊筆直,目光靜靜垂落膝前一尺的地方,無端透着某種決絕。
“還有什麼事?”等了一會兒不見他有任何動作,李復瑾不禁有些怪異。
“陛下。”廣常靜靜屈身,以額觸地,而後靜聲道:“稟陛下,奴才此番,來向陛下辭行,望陛下恩准。”
李復瑾的指尖微微頓住。
停了片刻,他復又擡起頭,眸目間沒什麼情緒,“你說什麼?”
垂在身側的拳悄然收緊,廣常神情平靜,沉靜道:“望,陛下恩准。”
靜盯着他盯了好一會兒,李復瑾心中大抵清明瞭什麼,微微蹙起眉,“因爲她?”
他不曾否認,靜了靜,微微垂下眸,“奴才乃公主舊奴,不願看公主……剋死刑場。然,奴才侍奉陛下數年,亦不願見陛下與公主兩相生恨,相互殘殺。可目前情形已定,奴才別無他法,唯願陛下,恩准奴才離宮。”
默默盯視他許久,李復瑾的心中升起一點複雜,驀地他一聲冷哂,諷言道:“你這可算是變相替她求情?”
“奴才不敢。”他登時俯首,忍下了心頭一絲畏懼,努力定聲道:“奴才只願此生永訣皇城,從今以後,閒雲野鶴,死生再與皇家無關。奴才唯此一願,望陛下准許。”
平緩了一口氣,李復瑾靜靜凝視,“你都已經決定好了?”
“是。”
他心裡有些輕澀,亦有些陳雜,倏然轉開目光,沉了口氣,“那你可想好什麼時候動身?”
“現在。”廣常一瞬回答,言語間不曾有絲毫動搖。
“……好吧。”李復瑾終是嘆了口氣。
原地僵坐片刻,他驀地拂開一案的奏摺,自側取出一則官牒,略一書寫,又覆上印鑑。將官牒置在他面前,他未再說什麼,低頭轉回向奏摺。
“謝陛下。”執起那一份出禁官牒,廣常靜靜頷首,無聲退走。
“等等。”就在他即將邁出殿門的一瞬,李復瑾倏然又叫住他。
廣常遲疑地頓住腳步。
等了許久,身後都再未傳來聲響。
就在他認爲他再不會有何言語的時刻,一聲低語靜靜傳來,語線嘶啞,“離宮前,你去看看她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終歸你們,主僕一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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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已寂落,天際泛起淡紫色的微光,星月寥落。
廣常停下馬車,自車上大大小小的木箱中拉下一個半人高的木箱,匆匆步入汝墳殿。方開殿門,他立即看到了那道印象中的人影,立即呼喚,“公主。”
慕容素似乎早便等候在內,聞聲擡了下頭,“可都籌備好了?”
“嗯。”他點了點頭,可不由地,心中又升了幾許悲傷,眼眶微微泛了霧色。
“公主真的不打算走嗎?”忍了很久,終於還是將心中的話說出口,神情悲涼,“奴才……不想看見公主死。”
慕容素只是笑,沒有迎向他的目光,面龐淡然,“我走不了的。”
“娘娘,我採集好了!”說話間殿外傳過一陣步聲,伴隨着女子歡悅的聲響,一道身影很快躍進,正是被遣去集花的琉畫。
慕容下意識露出微笑,望向那一整筐淡粉的春桃,一朵朵綻得瀲灩,正如少女燦爛的笑靨,正值最好的年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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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見廣常,琉畫似有些詫異,還不及問詢,慕容素已先遞去一杯溫茶,“看你滿頭大汗,先喝口茶。”
她不曾狐疑,採集了一整天,大抵真的渴急了,一口傾酌下去,略略平息了呼吸。她頓了頓,想回身與慕容素說什麼,卻驀地,整個身體瞬間僵住。
一整筐的春花嫩瓣瞬時墜地,洋灑了一片粉瓣殘花——
琉畫完全怔住了,她想擡起自己的手臂,卻驚詫發覺自己渾身全無力氣。她動了動手,整個身子卻瞬時傾倒,被廣常攔住纔沒摔落在地。
啓開木箱,廣常將琉畫放進去。箱內置了一些衣物,掩着兩側幾個隱蔽的氣孔。慕容素自箱邊蹲下身,靜靜注視着她。
“琉畫,你聽我說。”
幾乎猜到了她究竟想要做什麼,琉畫的眸中瞬時涌起了淚。
“廣常要出宮去了,我讓他帶你一起走。你出了宮,就馬上離開雲州,不到萬不得已,不要再回來。”
她也忍不住有些想哭,沉了一口氣忍住了泣意,將一樣東西放在琉畫懷中,“雲州城西的雲山上,有個如月亭。他會帶你到那裡,你對那裡的人說,是我的婢女,自會有人好好安頓你。”
那是一封密封好的信箋與一枚刻了月徽的尋索令。她碰了碰那封信,吩咐道:“這封信,你需在到了如月亭後,見到一名叫君隱的人,纔可打開。無論裡面寫的是什麼,記得,你必須要冷靜。如月亭的人會依你自己的心願去安排你今後的生活。你一定要好好活着。”
琉畫說不出話,只能用力搖頭。大顆大顆的淚墜下來,眼神既是不捨也是不願,更多的是擔憂。
慕容素知道她所擔憂的是什麼,輕拭去她面頰的淚,偏自己墜下一滴淚來,她道:“你放心,我不會有事。我實在太明顯,所以不能跟你們一起走。但你相信我,我會很快脫身去和你匯合。”
她一瞬睜大了眼,眸中閃過一絲訝異,慕容素讀懂了她在問什麼。
“當然是真的。”她有些哽咽,刻意頓了一頓,強壓下了翻涌的難過,才繼續,“你忘了我是誰?我是定國公主啊!會有人去救我的。不準哭,安心在如月亭等着我。”
她說完了這一句,再無法繼續平靜說下去,立即起身閉合上箱蓋,嵌上一枚銅鎖。
將鑰匙交到廣常手中,慕容素微笑,“廣常,交給你了。”
“公主!”
廣常一直隱忍的淚再控制不住,驀地跪下來,重重磕下幾個頭。
拭淨了臉頰的殘淚,慕容素將他扶起,“快走吧。”她鄭重吩咐,“宮禁森嚴,如月亭遙遠,你萬事需加小心。”
廣常點頭,道:“公主,保重。”
“保重。”
最終只留下了這樣一句話。
靜望着馬車逐漸遠去,慕容素默默注視,許久關闔了門。
靜立少頃,她決然轉身,向着汝墳殿最深處步去,亦同步向她爲自己所設定的,最終的結局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