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燕八年,大燕國力昌盛,繁榮富裕。涇水之西的異族狄爲示與燕交好之意,於建燕八年末,以“九曲琉璃樽”、“芙蓉錦繡圖”、及“鑲石彎刀”三樣稀寶爲首的數千寶物爲供,赴燕覲見。
復年七月,燕帝慕容念晉長秋宮宋美人至婕妤位,並以“九曲琉璃樽”爲賞,賜予宋婕妤,成爲長秋宮鎮宮之物。
彼時一盞琉璃樽,一曲酹江月,伊人如畫,驚豔芸芸。
而今物尤是,人卻非,曾令人驚歎一時的驚世之寶,亦成了他人的囊中物。無奈之外,又多少悲涼?
默默凝望着指尖之下的璀璨流光,慕容素心如潮涌。
宋姐姐……她還好嗎?
當年她縱然撲火的一幕歷歷在目,每當夜半思起,尤若如夢。
此時此刻,她應該已與川兒團聚了罷!她那麼愛川兒,對她而言,或許這纔是最好的結局。
家國兩亡,死亦何難?對生者纔是最煎熬的折磨。餘生漫漫,她該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一切?
微地嘆息,慕容素閉上眼。
“這是九曲琉璃樽。”——
打斷思緒的是雲嬤的話音。
思索間,一行人已盈盈行近,圍繞着這矗於頂層的珍盞驚歎。
“這琉璃樽,遍身由最上等的琉璃所制,共五色,分九樽,取‘九五之尊’之意。樽身極薄,且輕盈,看它貴重,實則僅有幾兩之重。普天之下,放眼諸國,唯此一盞。”
光輝奪人的樽盞晶瑩剔透,如鏡夜靈月,僅是望着都彷彿是種褻瀆。衆人讚歎不已,紛紛驚讚世間竟有如此巧奪天工之物。
“咦?奇怪。”驚羨中有一女子突然發覺了什麼,忽然出言,“既然這樽五色九分,那又爲何命名‘九曲’?難道,這樽可與樂律有何關聯?”
這一問竟激起了半數人的疑惑,衆女亦然心覺納異,面面相覷,卻絲毫得不出答案。雲嬤怔了怔,顯然這一問已超過了她所知的範圍,一時竟也無言以對。
靜剎中,一道聲音突然破了疑慮,“九曲琉璃樽樽名‘九曲’,無他,是因這樽,本身就是器樂。”
衆人微怔,一瞬遁聲望去——
卻只見慕容素面不改色,容色清淡,緩緩步近了人羣。
她今日所着一身白衫,絲薄的衣身珠羽灑綴,頎身立於繽紛琉盞之前,更襯樽盞明豔絕倫。她徐徐道:“世間器樂,皆以管、弦爲載體,音鳴或高或低,且音分五階,無外‘宮、商、角、徵、羽’。而‘九曲琉璃樽’,它的最妙之處,並非五色,非九盞,更非琉璃,而是它音有九階,可調九調,奏世間萬曲。”
纖細的指尖自樽壁漫漫滑過,如觸一抹流光。
“琉璃同一般竹管絲絃不同。琉璃輕盈剔透,聲如泉翠,加之這琉璃樽樽壁輕薄,音域便更是空闊靈動。只是這種琉璃樂樽工藝冗雜,成本高昂,可燒製出如此完美的機率更是微乎其微,這才因其罕有,成爲稀世之物。”
指尖漫過樽尾,她輕一擡手,猝時輕敲,擊出一聲清音。
叮——
衆人赫然微怔。
這一聲響雖微,但聞聲卻似珠玉落盤,極其沁人心魄。臺上一時俱屏住呼吸。
無聲凝滯間,一直隱與微側的沈妙逸忽地一聲輕笑,諷言道:“這琉璃樽尊貴非常,無人可知其用,誰知你又是從何處編排了這些虛無縹緲之談?我還從未聽聞過說,樽爲器樂。”
慕容素聞言望過去。
她並不慍惱,定了一刻,淡淡回道:“你不知,不代表他人不知。”
沈妙逸聞言一嗆,旋即立刻冷笑,“你知曉,那你說這琉璃盞乃器樂,倒是可展示一番佐證?”
她本想迫她難堪,不料慕容素卻神色未改,話語從容而不迫,“如果可以,我倒不介意替姑娘展示。”話畢,瞥目望向雲嬤。
沈妙逸面容一僵。
衆女本便被慕容素說的心神嚮往,而今這一言,更是一瞬激起無數好奇,不禁紛紛望向雲嬤,都想放眼一觀這世間奇樂。雲嬤顯然亦心有訝異,眸中淺露奇色,“姑娘說,會使這‘九曲琉璃樽’?”
慕容素略一頷首,如此問言,想來便是同意了。
“敢問嬤嬤,這鳳凰臺上,可有何水流之物?”
·
一盞輕水,一盞璃樽。
輕一扣手,清澈的水流灌入主樽,琉璃的光澤似是瞬時活了,璃彩流雲,蔚然靈動。她輕輕伸指一引,一縷細小的微流自主樽漫過,漸漸灌滿了一側的八盞小樽,更是映得琉璃光彩奪目。
纖指沒入其中的一盞,水滴蔓延,緩緩墜進盞中。她往旁一探,竟不知自樽身何處摸出兩小截琉制小錘,似握了一抹輝光。
鐺。
當第一聲輕吟響起,衆人呼吸輕滯,但淡淡的一音彷彿深谷幽山的清泉潺潺流淌。音色微轉,似又變爲了林間鳥兒的呢喃,一折連着三嘆,美妙樂音傾瀉而出,柔婉而動人。
她雙臂輕動,樂律如飛,琉音亦揚亦挫,潺潺而錚錚。突而曲風一轉,婉約的樂聲似變得鏗鏘剛毅,宛若浪花擊石,江河入海,崑山玉碎,驚瀚而震人心絃。
樂聲靜靜瀰漫,聲聲掩抑,低眉續彈,仿若訴盡了無數哀思。記憶裡似乎也有這般一人,手挽琉輝,信手敲彈,還酹江月,琉璃樂語聲聲慢。
幽婉的樂音時飄渺如風中絲絮;時沉穩如鬆颯崖,時而激揚,時而空濛。漸漸一切音響仿若江河匯入大海,如淺溪分石,輕柔,且綺麗。
一曲終了,衆人目色慼慼,許久,不知何處傳來一聲低嘆。嘆聲若石激水,繼而迎起一陣此起彼伏的不已之贊。
面對贊言,慕容素聲色微動,只輕一側首,看向了沈妙逸。
沈妙逸的臉漲紅了。
似有滿膛的憤懣無處發泄,她滯忍了許久,突然意味深長地一笑,“九曲琉璃樽尊華無比,尋常民女根本無從觸及,更不知其用,而你,又是如何知曉?”
她的這話含義頗深,慕容素微有變色,轉瞬便微垂眼睫,清冷道:“你我雖都僅是蘚芥之輩,然而並非所有鼠目,都僅有寸隅之光。”
話中的諷刺顯而易見,沈妙逸瞬時怒了,“你——”
她卻並未打算理睬,轉身便走。沈妙逸氣憤不過,憤然上前拉住她,“站住!”
這一扯本不要緊,然而慕容素卻猝不及防,受力驀然一蹌,她衣帶的五色彩鈴絆住案角,猛然一震,桌案偏翻,案上剔透的樽盞倏然墜地。
整個鳳凰臺上瞬時雅雀無聲。
靜了一剎,一片譁然立時驚起,如若驚雷驟臨。
片刻前還完好的琉璃樽盞剎那間只餘眼前這一地晶瑩,衆女恐慌驚駭,險些嚇得跳了起來,四周一片慌悸,慕容素與沈妙逸同時怔住,望着那一地碎片深思全無。
雲嬤幾乎魂飛魄散,面色如紙,身子顫抖得險些站不住。這一切發生的太急,她幾乎來不及反應,倚靠在臺住邊緣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空氣凝滯一片,未及慕容素回神,忽地妙逸厲聲指責,“是你碎了琉璃盞!”
慕容素一怔,方纔開口,“你信口……”恰至此時,臺口一聲呼音遠遠傳來,“王爺到——”
衆人頓時一凜,整個臺頂徹底陷入一場恐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