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半三更,淇玥睡到一半卻突然醒了。
殿中黑漆一片,柔軟的雲絲榻上僅有她一人。她獨自在黑暗中定了定神,出聲輕喚:“碧兒。”
一線火折輕閃,映亮了曠寂的殿室。一個青衣宮婢立即上前,燃亮榻前的燭火,“娘娘怎麼醒了?這才三更天。”
“陛下呢?”
“陛下……”碧兒猶豫了一下,倏地雙膝跪地,顫聲道:“娘娘恕罪!是奴婢勸諫不力,陛下執意不肯回御居殿休憩,此刻……怕是已在文德殿歇下了。”
怔了一下,一股莫名的躁怒平起心頭,淇玥厭煩地蹙起眉,“廢物!”
“娘娘贖罪!”
“去文德殿!”她立即起身下榻,略略披了件外衫便向外走去。
方行出內殿,一陣夜風微徐,沁人颯爽。風似裹着淡淡的夜霧輕卷,空氣中凝漫着清露的水汽。
外殿的窗扉半敞,清風灌入,吹得曳地的紗幔搖晃微飄。案上的宣紙沙沙。須臾,輕輕拂開了淡墨的一角。
無意間淡瞥了一眼。莫名的,淇玥下意識朝桌案的方向走去。
淺薄的一頁紙卷被掀開,一副待未完成的畫卷乍現眼前。畫中呈現的是一個娉婷少女。素衣執劍,赤足踏鼓,漫天星辰下悠然起舞。
淇玥怔怔望着,漸漸地,她似是意識到什麼,猛地退後一步——
“是她……”
“誰?”碧兒不解,迷茫地望向那幅畫卷,卻分外看不出端倪。
“竟是她……”低喃的聲音帶着三分悚恐三分非信,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畫卷,手臂開始顫抖。
碧兒驚訝地發現自家娘娘的臉色愈加的白,面目難看得可怕,心下不禁泛起擔憂,“娘娘,您……”
“滾!”
情緒驟然激動起來,她忽地推開身側的婢女,用力一拂,將案上所有的紙硯盡數揮落在地,發出一陣轟然碎響。
碧兒心頭一駭,再不敢多說一句話,剎那跪在地上。
淇玥的頭髮散了,大顆的淚倏地墜下,面龐狼狽不堪。身心墜入冰窖,她死死揪住畫卷,用盡全力撕扯,“爲什麼……爲什麼是她!”
“三年前是她,三年後還是她……”
“都三年了,他竟還沒有忘了她!”
……
“慕容素——”
忽地歇斯底里地一聲嘶喊,淇玥眼神猩紅,身體如一片秋風中的枯葉搖搖欲墜。她渾身劇烈顫抖。無數雪白碎片飄飄揚揚,如落了一地皚皚白雪。
·
嶽忠低聲稟報,“王爺,近日那個白芷有些奇怪。”
掌中的魚食逐漸落了,驚起湖中無數爭相搶奪。李祁景沒有擡頭,兀自觀賞者一池的金魚,隨口迴應:“怎麼了?”
“前日白芷出手驚蛇,舊了同屋的徐韶冉,可卻拒絕了她的謝意。這幾日,徐姑娘頻頻向她示好,她卻毫不領情,更在方纔,向雲嬤提出了更換居所。”
拭去掌中殘留的魚食,李祁景淡道:“那又怎麼樣?”
“王爺不覺得稀奇?”嶽忠愕了半晌,絲毫不能想透,“後苑現如今整日雞飛狗跳,那些藝女巴不得抱團相倚,偏偏她卻避之若浼。”
李祁景頓了頓,終於擡頭望了他一眼,“實力庸常之輩纔會想攀附他人得機出頭。那些女人成日生事,她爲省卻麻煩避之,也是無可厚非。”
嶽忠無言以對,心下卻始終覺得怪異。那白芷自入府起,無論訓練還是考覈皆是末數,她真的隱有那般實力?
靜了片刻,李祁景回過身,“好了,你不關心些正經事,整天想着後苑的女人們做什麼。進來宮裡可有動向?”
嶽忠立即斂住了神色,低聲道:“回王爺,今晨一下朝,央華宮的宮人請走了左相,不知何由。”
“央華宮?”李祁景愣了一下,心頭泛起疑惑,“這個時候請淇嘯天入宮,淇玥是想做什麼?”
“不知道。”嶽忠恭敬道:“不過,今日侯平倒是和屬下說起另一件事,同淇皇妃有關。”
“什麼?”
“昨夜,皇妃娘娘自薦枕蓆,熬了放有……放有歡好之藥的補湯送於陛下,結果碰了壁,不到天亮便走了,還打翻了陛下的畫。”
畫?
李祁景目光一閃,忽然似是思起什麼,“那畫上描繪的,是否是一個女子?”
“這個……屬下不知。”
他心中卻愈加篤定,順手捏了一把魚谷,臉上浮起難明的笑意,“看來,我們這位皇妃娘娘,要熬不住了。”
“什麼?”嶽忠有些不解。
他輕地一哂,出聲下了命令,“去告訴雲嬤,五日後,着急所有藝姬至鳳凰臺,我要親自核評成果。”
“啊?”嶽忠怔住了。
他卻不再解釋,挑了一粒食谷置入魚池。池中的魚趨之若鶩,爭相撕咬,豆大的穀粒瞬間不見蹤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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淇嘯天方一邁進央華宮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淇玥半倚在牀榻上,氣息虛弱,半昏半沉。彷彿生了一場大病,嬌媚的臉上蒼白如紙,沒有一絲血色。
短短兩日,那個花容月貌的女子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這幕形容枯槁的摸樣。她如一朵枯萎垂敗的秋花,完全不復記憶中那般明媚嬌麗。
“玥兒?”
見至淇嘯天,淇玥蒼木的神情終於動了,淚水一瞬溢出,“爹……”
昔日嬌俏婀娜的女兒成了如今這幅摸樣,淇嘯天心中不禁疼惜,“我方纔下朝,就聽碧兒說你出了狀況,你這是怎麼了?”
紅腫無神的瞳眸盈盈墜淚,她聲音有種刺耳的嘶啞,低聲開口:“爹,我該怎麼辦?復瑾哥哥……還沒有忘了她……”
她?
怔愕了一瞬,淇嘯天眉頭皺起來,“究竟發生了什麼?”
她遙遙頭,淚水如珠滾落,話語凌亂而破碎,“我本以爲他已經忘了,可是今日才知道,他從沒忘過……他心裡一直惦記着,更從沒在乎過我!爲什麼……我對他那樣好,他爲什麼……我——”
她的情緒漸漸激動,止不住的抽噎哽咽,胸口劇烈起伏。淇嘯天見勢不對,忽地厲喝一聲,“玥兒!”
哭音漸漸停住了,淇玥怔了許久,終於擡起腫脹的眼,“爹,他還喜歡她,對嗎?我該怎麼辦?我……”
心中的悲痛猶如萬丈厚雪將心臟緊緊裹覆,壓得她幾近無法呼吸。
她該怎麼辦?
她不是不知他是喜歡她的。當年驛站初見,僅第一面,她便知曉。她自小同他一般長大,又怎能窺視不到,那表面的利用下,所隱隱暗藏的特殊情愫?
當初她不顧爹的反對,執意嫁予他爲妃時,她也曾認真考慮過。如若他一直愛着她,忘不了她,屆時,自己又當如何?
只是,他即便動了情又如何?他們之間的阻礙重重,是註定不能在一起的。更何況,那個惱人厭的公主,已經死了。
她想,只要她耐心的等,只要她執着陪在他身側,總有一天,他一定會愛上自己——
而她也以爲自己已經等到了。
入宮兩年,有關那位前朝公主,他從未有過任何提及。他甚至是不曾悲傷過的,除卻那座被禁封的汝墳殿,再無其他痕跡。
而今她才明白,原來他根本從未忘記過。只不過是埋得更深,亦記得更深刻罷了——
“呵!”倏地一聲輕諷,打破了少頃的沉寂,“你腦子壞掉了?和一個死人爭什麼。”
出口的是淇嘯天身後的一個少年。
他年紀不大,大抵僅有十六七歲。淇嘯天面色一冷,立刻低聲呵斥,“住口!”
“本來就是。”少年似是沒有聽到,諷刺地拖長聲調,話語懶淡,“姐,你還真是蠢得可以!這宮裡的日子莫不是太閒了?你不想着怎麼快些入主中宮,成日淨跟個死人爭寵,可是痛快?”
一個茶杯猛然碎裂在他身側,淇玥的眼波猝然陰戾,怒罵:“誰叫你來的?滾出去!”
少年似乎毫不在意,嘲弄地嗤了一聲,“走就走,本也不是我想來的。是父親說你病了,讓我過來寬慰寬慰。我還以爲是哪般?誰成想又是因爲那個死人,真是……”
“滾!”淇玥厲聲尖叫,抄起臨近的杯盞倚枕便一股腦地丟過去。
淇嘯天面色青寒,鐵着臉命令,“出去!”
冷冷諷笑了一聲,少年轉身便大步離去了。
少了冷淡難聞的譏誚,淇玥的情緒漸漸平緩。靜了好一會兒,淇嘯天低聲安慰,“琰兒年少語直,話雖說的不大好聽,但也不無道理。玥兒,而今你已位冠後宮,又何必再跟一個過世的女人多番計較?”
“不是的……”她漫漫低泣,終於說出了自己心頭的顧慮,“是祁景……”
“祁景?”淇嘯天眉目緊蹙,愈發不明,“祁景又怎麼了?”
如珠的淚漸漸止住了,回想起日久之前的一次會面,淇玥面露焦急,“爹!我懷疑……祁景他擇選藝姬的噱頭根本就是假的!他真正的目的,怕是爲了給這後宮選宮妃!”
淇嘯天一怔,“什麼?”
她搖頭,目光迷茫而渙散,低喃地的話語聽着極似囈語,“他那天說,花無百日紅,還說我會和那個阮美人一個下場……他怎會知道我會是什麼下場?除非……”
心頭的懼意愈來愈盛,淇玥突然下榻跪地,連聲哀求,“爹,你幫幫玥兒,絕不能讓祁景那麼做!扳倒一個阮氏,已教女兒焦頭爛額,一旦後宮充盈,女兒再想登後位可就難了!何況倘若祁景得勢,對淇家也是萬分不利的!”
如若敬北王府所出的藝姬入宮爲主,敬北王必然得勢。屆時對淇家之危,他自然心知肚曉。淇嘯天微一沉思,“你是從何得知此事?又有幾分把握?”
淇玥輕輕垂眸,“無論是否是女兒多心猜疑,防患未然總是好的。玥兒煩請爹幫幫女兒,還望爹能替女兒出謀劃策。”
“你放心。”淇嘯天沉聲道:“這大涼的中宮後位,只能是你的,其他的人……”沉冷的目光猝然變得陰森。
淇玥默然不語,低垂的陰影掩住脣角似有若無的笑意,終於安下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