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晚,淇玥下令自央華宮內徹查毒蟲來路。
可自那日起,央華宮中的紅夫人卻越生越多。起先只是在殿中有零星的幾隻,逐漸的,連宮院內井中都逐漸發現紅夫人的身影。淇玥日日不得安虞,又忌懼毒蟲在身邊潛伏,更是難以入眠。折騰了數日,她終於抗不住,請旨搬去了稍偏的平陽宮居住。
平陽宮位於西宮,相較央華宮,不僅狹小,也因地勢的緣故,頗具潮溼陰冷。這一日入夜,碧兒薰好了牀榻,攙着淇玥預備入寢,方掀開錦被,二人俱是一怔——
無數細小的墨色小蟲遍佈於榻上,肆意攀爬,錯亂交疊,密麻得駭人悚慄,驚人得噁心。
淇玥背脊一涼,只覺胃裡驟然一陣翻攪,驀地彎腰,忍不住嘔吐起來。成百上千的紅夫人似乎感到了來人,竟一瞬改了爬行的方向,迅速朝着她們的方向攀爬而來。
碧兒大驚失色,忙帶着淇玥步出殿外,嘶聲叫喊:“來人!來人——”
整個平陽宮中驟地亂了,遭雜凌錯一片。殿中毒蟲太多,踩踏不及,又無法用火,只能從偏殿出緊忙擡了沸水潑燙。混亂間潑揚的沸水又無法避人,錯手落在他人身上,無疑不惹起一片痛嚎,混亂而不堪。
就着月色,碧兒領着淇玥迅速往外跑。方行幾步,一樣東西卻絆得淇玥驀然一蹌。她詫異低頭,只見一件精緻的佩飾靜躺在地上,在淡月的照耀下,反射着淡淡的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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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稟娘娘,奴婢已查明,此物乃喬淑妃私物,平日從不離身。”
碧兒將掌中的佩飾遞於淇玥手上。那是一枚古舊的玉飾,許是年頭太久,脂白的玉體本身已遍佈了無數細痕,玉飾最下垂着一截璀璨的琉珠,在燭光下微芒閃爍。
她翻看樂半天,腦中大概扶起一個印象。素手輕翻,果然在玉飾的邊沿,望見一個細小的“喬”字。
“賤人!”淇玥的怒火忽地燃爆了,怒手一甩,玉飾碎落成兩半,“這幾次的紅夫人,可與喬虞有關?”
“奴婢不敢斷言。”碧兒小心翼翼道:“只是這些毒蟲來的詭異,奴婢私下暗探了。以央華宮和平陽宮的條件而言,本不該出現紅夫人。然而派去的人發現,兩個月前,喬家的管家,藉故曾覆往過幽州一段時間。”
幽州——
淇玥深思頓時一凝。
“而鐘太醫曾說過,幽州的氣候極適合紅夫人繁衍。奴婢也查了書籍,確認鐘太醫所言屬實。”
越說越教淇玥心中駭悚,淇玥的面龐逐漸變得狠戾,心中極恨,“喬虞這個賤人!我就知道她存有異心,沒想到竟這般歹毒!”
碧兒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她的神情,“娘娘,你打算怎麼辦?”
淇玥怒言道:“心存異動的傀儡,還留着她做什麼?!我原以爲經過上次警告,她還會安分一些,現在看來,既然她這般不識好歹,是註定留不得了!”
她忽地立起身,疾步走到案前,“替我研墨,我要修書給父親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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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相喬氏的隕落,來的一如急雨一般令人措手不及。
無人可述那幾日的涼國朝廷是怎般的波雲詭譎,只知那日風雨急戾,一切都起於左相淇嘯天暗中所呈遞的一張密摺。至於那密摺中究竟都敘寫了什麼。滿朝上下無人得知。然而至此之後,相橫數月的兩相之爭塵埃落定,以右相的隕敗而告終。
李復瑾自密摺審閱後便立即下旨着手徹查,正如淇嘯天所彈劾一般,自喬府之內查處上萬髒銀。並於暗窖搜出無數暗箋密信,並記淇嘯天所列舉的,排除異己、暗殺朝臣、強搶民女……等罪狀,並共四十三宗罪。數十罪責,人證物證齊聚,猶如鐵釘落木,再無任何回辯的可能。
一夕之內,空負財權的喬氏倒臺,喬府上下遭臨查抄,喬氏上下百人收監待審。面對控訴,右相喬邕高呼冤誣,然而幾番核證下去,僅證淇氏所舉的喬氏罪行皆實,更是將喬邕的鳴冤駁斥回去。
國相惡行至此,天子震怒,非同小可。當即下旨自朝中上下徹清喬氏黨族,有共犯者一律處之,以儆效尤。那段時日大涼朝野恍若風雨臨至,迫人心扉的壓抑。滿朝上下人人自危,唯恐稍一不慎便波及自身。更是斷不敢再暗中結黨,紛紛遠避選擇明哲保身。
……
慕容素喝着茶,靜聽李祁景述說完朝中的近況,一直垂着眸沉默。有些訝異於她的表現,李祁景忍不住問道:“你不開心?”
她擡了擡眼,手中把玩着茶盞,笑得很勉強,“沒有。”
看神情卻完全不似,李祁景凝神觀察,“我還以爲現在的結果,你會很高興,”瞳眸暗凝,他的話語停了停,語氣稍顯莫測,“畢竟喬氏對你而言,除了立場,還有私怨。”
手中的動作頓了頓,她神態平靜,“那些——早已過去了。”
“那你就不在乎喬家會是何下場?”他還是不能懂,眼神變得有些複雜。
慕容素反而笑了,似乎聽聞了一個笑話,只是笑容卻沒什麼笑意,靜靜撂罷了茶盞。
能是何下場?朝臣重罪,若幸無非罷職貶庶,流放爲奴,永生不得其恕。若是不幸,也便是舉族受牽,落得個幾族誅連。
她嘆了一聲,慢悠悠站起身,“冤冤相報,我所疾憎的人已有了該有的懲罰,我已經不恨了。”
他怔了怔,還未曾開口,已聽她繼續警醒道:“王爺還是尚關心些正事吧。比如,箭殺喬澤的兇手——”
喬澤既不是她所殺,亦非他背後下手,那麼這暗局背後,便是必有一人正清楚凝視着這一切。她本猜測是梓姐姐所爲,但暗下遞信交涉,才知自從集雅軒過後,辰淵閣便再未插手淇喬之爭。
那麼……會是誰?
這樣一個人的存在,無論對她還是對李祁景,都無疑是個極大的威脅。他既可在局外獨善其身旁觀一切,又悄聲出箭暗中相助,便可一朝顛覆局勢,反向殺他個措手不及。
李祁景的目光暗了暗。看來……
再擡起頭,方纔還在身前的人已經走遠了。望着她的背影,李祁景莫名有些詫異,卻說不出詫在哪裡。
她……似乎有心事。
·
回到汝墳殿,慕容素的腳步逐漸緩下來。
院中水石相依,河道暗流,曲池碧水間浮着些許枯敗的荷葉。她沒有進殿,立在院中注視着空無一物的荷池,久久地陷入沉默。
眼前的場景彷彿變了,化作一片清野荷田。無數荷葉連延成蔭,隨風波動,形成一大片碧色清海。溫柔清麗的女子赤腳立在田間,撥藕採蓮,笑語如珠,蘊着夏光般的明媚。
……
“你是誰家的女兒?怎麼會在這裡?”
“你叫什麼?蘇蘇?”
“我叫白芷,你可是餓了?”——
……
…………
白芷啊……
慕容素澀澀地閉上眼。
她在她最落魄、最走投無路時遇見了她,又救了她,將她與小楓安頓在自己家。那時她什麼都不懂,什麼都不會,便連生存都是個難題。
“蘇蘇這麼美,怎麼總不愛講話?”她爲她綰齊了長髮,給她換上乾淨的衣裳,又爲她在鬢間簪了朵鈴蘭花,“你是城外來的難民嗎?除了弟弟,可還記得別的家人?”
她怔了怔,眼眸一瞬垂下去,她立即又道:“沒關係,從今以後,我就是你和小風的姐姐,我和爹爹是你們的家人,這裡就是你的家。”
這裡……
就是你的家……
她給了自己和小楓一個家,可是自己給他們帶來的,又是什麼?
她教會她劈柴,教會她打水,教會她煮飯縫衣,採桑烹茶……一切生活技能。她還曾帶她一起去城中謀生,幾番輾轉,終在右相府落定。本以爲至此便是苦盡甘來,誰想這纔是一切禍端的根源——
喬澤對自己見色起意,幾番迷誘未果,終於惱羞成怒,欲要強行搶取。白父爲了替她出頭,慘遭喬澤差人打死。白芷帶着她左藏右避,終還是到了末路窮途。
“蘇蘇,你聽我說,他們如果要問,你就說你叫白芷,叫白芷!知道嗎?”
“你先不要回雲水村了,帶着小風去外面避一避。”
“你不用管我,我沒事的,相信我!”
……
可是她卻騙了她。
喬澤以爲她是白芷,怒氣衝衝前去雲水村尋找“白芷”,找到的卻只是這個秀麗嬌弱的民女。等她再回來,一切已經晚了。她受盡了折磨,睜着眼慘烈死去,死得猙獰而不甘。
四周的空氣似全部抽離了,慕容素張開眼。她面無表情,面龐卻忽地有淚滑墜,慢慢滴落。
……
白芷姐姐,喬澤已經死了,喬家沒了,你和白父的仇已經報了。
在天上的你們……終於可以安心了吧!
可是……
我不開心——
鋪天蓋地的難過瘋狂翻涌,熨燙了胸臆,痛的令人無法呼吸。
那些她身邊出現過的所有重要的、對她好的人。那些所有來過又失去,讓她再也無法抓住的人……
即便這些始作俑者千刀萬剮,又如何?即便死過萬千次,又如何?
——那些人,都再也回不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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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醇的酒香騰空瀰漫,悅耳的絲絃妙曼靈動,宮燈盛綻,場中歌樂昇平,冷袖殿舞,一如來時一般繁盛。
這一場夜宴是爲代國拓跋兄妹送行所設——數日前,代國帝王拓跋宏遣史來報,聲稱代西之地戰事緊迫,急需厲焰軍遣兵施助。代國厲焰軍出軍嚴苛,必需領兵者完整虎符文書調兵方可調遣,故,代帝親令拓跋冶速回代國,親率厲焰披甲前線。
拓跋冶在接過信旨後便向李復瑾奉上了回程請書,他此行已過數月,原本是爲借兵而至,奈何期間涼國朝內事端頻發,不想竟擱置這般久。李復瑾爲表愧意,特調北境五萬軍隊借予代國,以助代國此番伐夏。
宴席設得匆忙,卻並不簡陋。許是受了先前右相風波的影響,此番開宴並未邀過多朝臣,僅有少許重臣出席。爲着熱鬧,李復瑾特許了宮妃參與,置在殿席旁側,遠遠地襯着宴景。席間談笑宴宴,李復瑾及衆臣以酒相敬,拓跋冶禮貌回禮,多是些恭願的虛詞。更多的時候只是沉默望着歌舞,幾乎不曾主動出言,看不透心中所思。
慕容素沒來。藉着病辭推卻了宴請,連面都吝嗇一露。這令拓跋茗頗爲失落,一場宴席下來極少發言,只懨懨伏在拓跋冶身側吃些酒菜,連歌舞都無暇欣賞。拓跋冶無奈,再三警告她不得妄縱,也便任由她心性而去。
宴席進行了近兩個時辰。待夜色深濃,已至尾聲。正襟危坐許久,拓跋冶有些疲倦,只等歌舞完成後執禮退席。戰事急迫,他連夜便要啓程回國,一刻都無法耽擱。
“陛下!”
誰想就在這時,殿外卻忽有一道疾聲而至,擾破了宴席。
“稟陛下,罪妾徐韶冉,求見陛下!罪妾有要事相稟。罪妾斗膽,要狀告宮妃白昭儀——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