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於這件事情,無人能夠說明究竟是如何發生的。即便是從來隨身侍候慕容素的琉畫——
李復瑾趕到汝墳殿的時候,慕容素還尚未清醒。太醫院的太醫幾乎傾巢而出,紛紛確認慕容素此胎已落,無迴天力。他震靜了許久,喚來琉畫欲問事情始末,琉畫卻只泣稱不知,只道方一入夜慕容素便獨自往宮苑漫行,並執意不允琉畫跟隨。而再回來時,便已是這般遍身冷水,血跡瀰漫。
而依照慕容素昏迷前的說法,是她自宮苑漫步時,不慎受到了一窩野貓的驚嚇。彼時夜黑風高,她並未注意自己周身有貓存在。許是她的步聲驚動了小貓,大貓爲了自保出身襲擊,她爲了躲避,這才失足跌入了湖池,險着喪命。
又空等了幾刻,慕容素已轉醒。他猶豫了少頃,終是緩慢步入了內殿。
慕容素正依靠在榻上閉目養神,聽聞有人,淡淡地瞥了一眼。她的脣色有些蒼白,寬大的衣裹着細弱的身體,仿若籠了一抹薄霧,隨時可能化去。
沉默看了她許久,李復瑾沙啞着開口,“孩子沒了。”
“嗯。”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,聽見話音,只是輕輕一應,連悲傷都不曾。
他窒了一下,心口突然有些憤怒,憤怒她的不動聲色,憤怒她的面無表情。凝視的目光悲痛陳雜,靜滯了半晌,終還是輕聲道:“素素。”
她順聲望向他。
“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?”
“什麼?”
他停了一瞬,語氣微凝,“你有沒有聽到,孩子的哭聲。”
慕容素的目光輕輕頓了頓,視線凝在他的臉上。
“我聽到了……”李復瑾的心頭有難以敘說的悲慟,他低垂着眸,靈魂都似飄得遠走了,聲音很低很低,“我聽到,它對我哭,它說湖裡好冷。它問我,它是不是做錯了什麼,爲什麼……要殺了它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是故意的,對嗎?”緩緩擡起頭,他緊緊盯住她疲倦的雙眼,眸中有一絲輕紅,“你從來不怕貓,又怎會被貓所驚嚇。何況,我知道那個貓窩在何處。它離湖池尚有一段距離,你根本不可能因爲躲避貓的攻擊而跌進湖裡……”
凝痛的神情逐漸變得憤怒,他定了許久,終於說了下去,“所以,是你故意跳進湖裡,而非失足,對不對?”
迎着他的視線,她靜靜地回視,默默看了許久,忽地笑起來,“沒錯。”
李復瑾呼吸頓時一窒。
“這個回答,你滿意嗎?”她嘆了一口氣,終於轉開了視線,似乎有些疲憊,她靠在榻上閉上眼,“你明明全都知道,又何必說出來。”
他的臉上漸漸有了怒色,被強剋制着不曾表達出來,喑啞道:“你怎麼可以這樣。”
“我就這樣。”她笑得很淡,卻容顏明媚,似乎真的做了一件極爲欣歡的事情,“你殺了我啊。”
他緊握住拳,咬着牙出聲,“你明知我不會。”
“那你真可憐。”不曾感到絲毫的感動,脣邊淡渺的弧度隱約多了抹輕嘲,慕容素瞥了他一眼,“自己的孩子被害死,卻無法手刃兇手,我都替你感到悲哀。”
“爲什麼!”他忍不住低吼出聲,澀啞的問語幾乎是硬生生強擠出來,“你爲什麼要這麼做。”
“你還不懂?”慕容素似笑非笑,“我也想讓你嚐嚐,失去至親的滋味,如何啊?”
“那也是你的孩子啊!”他幾乎難以置信,咬牙切齒,“你爲了報復我,你甚至不惜殺了自己的孩子?”
輕輕睜開眼,慕容素的瞳眸閃過一絲諷意。
“哪有什麼孩子。”她笑了笑,嘆息,“李復瑾,你該不會真的以爲,我會替你生孩子?”
“……我知道,你不願。”強忍住了胸膛刺骨的疼,他低聲開口,“但,既然已經有了,你又爲何……”
她“哈”的一聲笑了,笑意燦爛明麗,卻無端透着輕蔑。他不禁緘住了話語。
“李復瑾,你還真是很好騙。”素淨的面龐掠過一抹殘忍,慕容素眸光閃亮,“我以爲,永遠都會是你騙我。原來,你也會被我騙。”
“什麼?”他有些愕然,並沒有聽懂,心中卻下意識沉墜。
她沒有說話,默默自身側摸出了一個小盒,輕輕打開。盒子中置着些許血紅的丹砂。她輕挑了一點,落上自己的臂腕,雪白的臂上鮮紅輕抹,拭之不去。
李復瑾默默望着,只覺腦中轟然一響,完全不可思議,“這……不可能!”拉過她的手臂,他用力蹭拭,那火紅的一點卻愈來愈豔,幾乎刺痛眼眸,“這怎麼可能?怎麼可能!”
“有什麼不可能。”她嘲謔地哼了一聲,輕嘆,“合歡香配合迷魂丸,可令人沉墜春夢。你所以爲的與我的每一次歡好,都不過只是一場夢矣。既然是夢,又哪裡來的孩子?你說,這好不好笑?”
這般盛大的一場欺騙,被她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來,如同一根根綿軟的利刺,直直刺進心肺,疼痛欲裂。他呆呆地回憶,漸漸的心中又起憤恨,卻仍不可置信,“你在騙我。”
“對。”她明白他在說什麼,卻懶於解釋,聞言軟語,繼續剝落着包裹真相的一層層虛僞,“我在騙你。自我邀你入汝墳殿起,我就一直在騙你。可是這一次卻沒有。我就問你,自傳出我有孕開始,你日日跟我在一處,可曾見過我有哪一日嗜睡?有哪一日嘔吐?有哪一日不適?所有有孕的徵兆,你可曾見過我有過一次?你有嗎?!”
他驀地攥住了她的衣襟,迫令她擡頭望着他。胸臆的怒意澎湃胸臆,幾乎難以控制,冷厲道:“你爲什麼要這樣騙我!”
“我騙你又如何?!”她的眉眼也驟然厲了,冷冷凝視着他憤懣的眼,聲色急戾,“我就騙你了!我就騙你了!你又能把我怎樣?有本事,你殺了我啊!”
他真的恨不得掐死她,揪着她衣襟的手愈來愈緊,亦愈來愈盛怒。強捺了很久,他驀地推開手,將她重新推回牀榻,沉息着閉上眸。
“李復瑾,這不就是你一直對我的態度麼?”她粗略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襟袖,輕輕冷哂,“你問我爲什麼欺騙你,那你先回答我,你有爲什麼騙我?爲什麼害我!你我之間,一直都是你先欺騙我的!”
他驀地睜開眼,望着她的視線一片冷寒,聲音失了力,“你一直……都只是想着,報復我。”
“沒錯!”慕容素冷冷道:“我不僅要報復你,我要把你給我的痛苦加倍還給你!你害我家破人亡,害我國破族滅,卻還想着要我原諒你。李復瑾,我問你,這些話,你是怎麼說得出口的?!”
他的心似被刀割痛,凝望的眸逐漸泛了淚色,期期艾艾,“……我愛你。”
“愛?”她卻只覺得好笑,脣角揚起一抹譏誚,目光比冰更涼,“你愛我所以一直隱瞞我,愛我所以一直背地裡害我?!你所做的一切,憑什麼敢說愛?你有什麼資格!”
他無言以對,無話反駁,沉滯了良久良久,面頰有淚滑下來。
“我再告訴你一件事,李復瑾。”她靜靜地望,淡然淺笑,呵聲如蘭,“阮美人的孩子,其實也是我弄掉的。”
他赫地震住了,如一記閃電自心尖劈過,不敢相信,“什麼……”
“還有淇玥。若我沒猜錯,她已經流產了,對不對?你沒有孩子了,對嗎?”她徐徐笑出來,笑得愈加燦爛,愈加得意。彷彿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,無比地愜意痛快。
“你……”他完全怔住了,訥訥退後一步,搖頭低喃,“你怎麼可以……你……”喉嚨似被棉絮塞堵,他絲毫說不出話,忍着疾痛,厲道:“你怎麼……變成了這個樣子!”
“我怎麼樣了?”她的笑容一瞬消失了,面容淒涼憤恨,怒意滔天,“我變成這樣,不正是你造成的?你還記得我以前是什麼樣子嗎?十年之前,我還是公主,我就住在這汝墳殿。那時候,我有朋友,有家人,有一切!你還記得那時候的我是什麼樣子嗎?我又是什麼時候,變成了現在這樣,你還記得嗎?!”
“是你!把我逼成了這個樣子!是你把我毀了!”怒戾的聲線嘶厲而凝痛,夾着嫉恨,“是你放了那把火,你下令屠殺!你不知道我是怎樣逃出去的,你更不知道我都經歷了什麼!你早就一把火燒死了那個慕容素,又有什麼資格質問我,我爲何會變成這樣?你說我爲何會變成這樣的!你說啊——!”
他幾乎說不出話,心中無數情緒混雜,悲厲交加。含痛滯忍了許久,他低低開口,“你恨我,你對我怎樣都行……”惱怒與恨意愈加繁盛,他死死抿着脣,“又爲何要害了那些孩子?!”
“我還不過只是害了那些孩子!”看着他蒼白的臉,她依舊諷笑,眸中恨意深濃,不遺餘力地刺激,“你知道嗎?我入涼宮這麼久,最後悔的事,就是沒有一劍刺死你!”
他的心仿若被刀子冷冽劃割,鈍然作痛,更是說不清的疼,“這纔是你的目的。”
“對!”她笑意冰冷,“我一開始的目的,就是殺了你!就算殺不了你,我也要殺死你的孩子!我要讓你也嚐嚐親人慘死的痛苦!而今,這種被信任的人所欺騙,所背叛的滋味,你嚐到了,感覺如何啊?”
“啊!”他再也忍不住,猛地掠去一拳,用力朝向她的方向行去。
慕容素默默望着,沒有驚慌,沒有恐懼,甚至不曾躲避,緩緩閉上眼。
那一拳卻不曾落在她身上,而是猛烈鑿至她耳畔外一寸的身後,直鑿得牀榻紅木碎裂。整座牀幔瞬時坍塌。她的眉宇猛地一蹙,逐漸睜開眼,又緩緩譏笑起來,“李復瑾,我真的是……打心裡瞧不起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知道嗎?你就是個懦夫!我瞧不起你。這樣的你,真的……讓我無比噁心。”
心中最後一絲防線終被擊得坍塌殆盡。他默默閉了閉眼,顧不得手上的血跡與疼痛,驟然怒喝,“侯平!”
“陛下。”瞬時一道身影應聲快速入殿。然而當望清眼前這一景,卻赫然怔住了。
“立旨!昭儀白氏,戕害皇嗣,欺君妄上,罪大惡極!三月初十午時一刻,於南山刑臺處以極刑——”
慕容素淡淡笑了。
“陛下!”侯平剎時大驚失色,一瞬屈膝跪地,頷首道:“君言如鼎,此旨若立,再無迴轉。陛下三思!”
“誰都不許求情!”他倏地瞪過去,憤厲的目光猩紅可怖,幾欲癲狂,厲聲道:“朕意已決,但凡求情者,與之同罪,殺無赦!”
喉間一扼,侯平登時再不敢多言,勉強應道:“……是。”
回頭望向她,李復瑾的視線深寒詭厲,胸膛劇烈起伏。死死盯着她,他緊抿着脣,狠厲的話生生說出,“我恨你。”
“真好。”她輕輕笑。冷冷迎着他利刺般的視線,吐氣輕柔,話語諷謔,“我也是。”
再沒有停留片刻,李復瑾決然轉身,大步離去。
仿若渾身的力氣一瞬間全然泄散,慕容素慢慢癱坐在地。她靜靜擡起頭,望着窗外那一線天空,心中突然無比的輕鬆,轉瞬卻又漫化爲悲涼,充斥了整個胸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