宴刺案以極快的速度迅速結案,隨之而來的,便是慕容唸對棠氏餘黨的盡數清洗。
棠黎手下兵權被褫,五威軍三十萬重軍及上千府軍全數充與相鄰西疆的鎮西軍麾下。平日同棠氏往來甚密的近僚被逐一排查,樹倒猢猻散,多數人爲着自保主動招認棠氏暗內的罪行,少數脫不開干係的密僚奔散逃離,唯恐與之俱亡。
如此,棠氏更多的罪行被一一翻尋。結黨營私、貪污受賄、黨同伐異……整個西疆猶如被狂風摧折的大樹墜地前奔散的蟻羣,開始一場徹頭徹尾的大清洗。
待完全落定已至八月末署,排查所得的所以證詞結果全部匯入大理寺封檔。這場一波三折的案件至此可算塵埃落定,也在大燕史冊上添了濃重的一筆。
至九月初,時至秋獵,慕容念按例準備駕幸獵場。許是受了宴刺所致,此年的行獵事宜一切主張從簡,簡易隨行。
慕容素自慕容楓前去皇陵起便一直萎靡,爲着寬慰,此番行獵慕容念特許她一路隨駕。汝墳殿衆宮人相伴扈從,成爲獵隊中一幕最奇特的景象。
九月中旬,獵軍開拔,儀駕出京。
一路水草豐美,秋陽初透,沿途轎外充斥萬民喧沸。及至陵陽離山獵宮,天幕已沉。慕容素被安排住入獵宮最爲幽靜景美的西苑。時近中秋,苑內花還盛綻,甚至供養了炎節纔有的夏荷,粉□□紅極盡鮮妍。隨風起伏,燥意頓消。
慕容素卻無暇觀賞,一整日的舟車勞頓令她甚感疲憊,幾乎倚上牀榻瞬時入眠。直至第二日才略有好轉,卻仍掩不住月餘以來的沉悶頹靡。
中午時分,慕容梓着人喚走了莫鈺。
李復瑾踏入西苑時,慕容素正偎着苑廊,怔怔地望着一池的粉白髮呆。她未梳妝,鬆鬆墜着長髮,幾縷碎髮自然垂落,映着雪白的素頰,神色怔然懨懨。
苑廊的另一頭,男子靜靜的凝視,心頭莫名隱隱紛亂。片刻他壓弱了心情,走上前,在她身邊坐下,“不開心?”
猝然響起的聲音讓她驚了一下,她望了他一眼,又迅速落了下來,“沒什麼可開心的。”
“怎麼了?”忽略掉她的淡漠,他儘量微笑誘哄,“是誰惹了你?”
“無聊。”
“你不是一直很想出宮?”
“有差別嗎?”吐了口氣,她懶懶地掠了一把鬢邊的散發,“從一個宮中到另一個宮中,不過是換了個華籠。”
他微的一默,少頃傾了一下脣角,笑道:“既然如此,想不想到陵陽城內看看?”
“什麼?”
“陵陽雍華,樂遊秋苑。”淺淺唸了一句,他輕笑着望着她的眼,“這裡距陵陽僅百里,快馬加鞭,僅需半個時辰。陵陽是遊城,現在是旺季,可比雲州有趣得多。”
微怔了一刻,慕容素驀然別過眼,“我出不去的。”
“我有辦法帶你出去。”他微微一笑,話音溫朗,“怎麼樣?”
“你確定?”沉默了半晌,她有些猶豫,望着他神色些微茫然,“你可還記得去年乞巧,我出宮遇襲?”
“嗯。”
“那次莫鈺可被父皇罰了三十杖,病了好一場。”
“三十杖爾爾。”他笑吟吟地注視她,話音風輕雲淡。慕容素卻沉默以對,貝齒默默扣住脣瓣,眸中現出茫然。
見她呆立不動,李復瑾又道:“你成日滯悶,心情不佳尚小,這般對身體也會不好。難得過來,出去走走,也算不負這周遭的秋色日光。”
等了片刻她依舊不動聲色,他不再猶豫,索性朝她伸出手來,“走吧,我帶你去。”
許是他的音容太過真誠,又或許是她抵不過誘惑,鬼使神差的,她竟沒有拒絕他挽過她的手。
兩指相碰,他指尖微涼,沁得她心頭微愕,卻沒有推開他的動作,任他拉住自己朝外行去。
·
“郡主。”
步入慕容梓所居的東苑內殿,慕容梓正靠在案後翻望着一封封密函,聞言側過頭來。
“莫鈺。”
“發生了什麼?”
纖白的指尖一一探過桌案上的信箋,她從中抽出一封,遞至他面前,“打開看看。”
莫鈺有些疑惑,依言將信箋拆開,目光僅略略往信面上一掃,神情卻忽然變了,“這……”
“這不是你最想知道的?”撂了手中的信件,她閉上眼,微倦地輕撫眉心,“如今真相已白,你也可稍緩安懷,不必日日警備戒慎。”
凝滯半晌,莫鈺捏緊了信箋,指節泛白,“何爲蛛網?”
“我已着人查尋。”慕容梓睜開眼,目光望向案上展開的一封信函,款款而談。
“這是荊陽暗幫內的□□,起於荊陽城,以酷厲手段培養殺手,主行一些買兇暗刺的買賣,出入隱秘詭譎,行事頗爲詭密。只是十餘年前不知何因,蛛網竟在幾月之內銷聲匿跡,從此杳無影蹤。”
“而據你所述,乞巧當日,襲劫你們的劍手所使手法均符蛛網行事特徵。蛛網內的殺手多爲幼年便已培植,除卻殺襲,毫無任何其他生存能力。據說當年蛛網覆滅後,許多少年殺手無處可遁,多數只得淪爲流匪竊盜,倚靠見偷掠襲爲生。想來當日,他們是望你們行止貴介,又出手闊綽,遂起歹意。”
莫鈺的臉色微微泛白,聽到最後,神色已十分陰暗。話落他靜滯了半晌,難以置信地道:“郡主認爲,當日的襲劫僅是流氓匪盜?”
“那依你看?”
“何處匪盜,會那般行動迅猛,秩排有素,進退配合無間?”緊盯住她,他面上毫無一絲表情,“若非暗內有他人操控,我不相信還有這般次序分明的盜匪,何況又是如此光明正大的盤桓都城。”
“所以僅因當日那李復瑾恰時救了素素,你便認爲此事必然與他有關?”
“那郡主呢?”穩了穩情緒,他按捺着胸臆的恙怒,話音冷下來,“郡主又因何認爲與他無關?”
慕容梓沉默了,淡淡擡眸回視住他。
靜靜對峙良久,她忽然嘆了口氣,“莫鈺,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
莫鈺未曾開口,只是漠然望着她,神情如冬水涼薄。
沉吟片刻,她輕輕轉開視線,“我只是覺得,謹慎無差,但你是否想過,倘若你的警惕出了錯呢?”
“什麼?”他微蹙了下眉,這一句卻沒有聽懂。
慕容梓輕輕吐了口氣。
“我知道,你一直疑心李復瑾,無非覺他身份神秘,行至不俗,非同常人,又恰巧與當日的襲劫相關,倘若換做是我,必然也會心疑。但你可曾想過,是否是你自己太過警惕,反而更易遮蔽了事實?”
“……”
“辰淵閣的尋索從未出過絲毫差錯,我並非不曾想過或許蛛網與李復瑾相關,可幾經探查皆示無關,你又怎可因個人好惡妄行判斷?李復瑾入汝墳殿至今業已一年,他平日行徑你最爲心知肚明。如若他真對素素有何詭心,多得是機會着手,何必受你如此警慎?”
“何況他武功雖不及你,卻也可算翹楚,若非走投無路,以他的才性,怎會自甘居於人下,況且又是一個空無實權的公主。除非……”頓了頓,她話語略略止住,沒有再往下說。
“什麼?”眉間微拗,莫鈺現出疑惑。
靜默片晌,慕容梓意味難明地笑了一下,“攀龍附驥,直步青雲,也非史無前例。”
她話一落,莫鈺的臉色卻乍地白了。
將他神情的變化盡收眼底,慕容梓適時開口,“不過即便如此,那也不該是你和我所顧慮的。事關素素,她自己心內必有考量,若她不願,即使他確有此意,也絕對無可奈何。”
她點到爲止,未將話說盡,他卻已洞悉她話中的隱意,轉而沉默。無論李復瑾是否心存詭異,全然都不是他該掛心之事。李復瑾是慕容素的侍衛,去留措置全息慕容素做主,分毫不是憑他便可置喙的。
指甲漸漸掐入掌心,默然片刻,莫鈺垂落了眸。“我知道了。”淡淡道了這一句,他不再言語,轉身走出內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