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了一場微雪,整座宮城皚皚素裹,入目淡渺迷濛。
慕容素這幾日的心情似乎不錯,踏雪尋梅,煮酒溫茗,樂得舒緩自在。
這一日私下暗邀了沈妙逸,一同自宮苑的溫水之畔遊賞。周側雪梅天香,古枝盤繞,溫氣氤氳着冰雪奇景,鋪天蓋地的濃香。
“你在高興什麼?”一路行來慕容素一直不曾言語,只暗自淺笑。沈妙逸不禁有些怪異,腕間輕拗,自道旁折下一枝雪梅,繞玩在指尖。
慕容素看了看她,伸手彈去枝條上的冰雪,道:“爲什麼這麼問?”
又默默察辯了她的神色少頃,她依然有些迷惑,“看你的樣子,似乎在等待什麼。”
言語間琉畫自一側的小道遠遠跑來,略一施禮,而後伏在慕容素的耳邊低聲稟報什麼。慕容素聞言輕笑,很快點頭,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琉畫頷首,稍作停頓,低語道:“另外王爺帶了話,叫奴婢告知娘娘,可以動作了。”
指尖停了停,沈妙逸輕扯下一片雪白梅瓣,側眸看過來一眼。
慕容素眼眸稍垂,“我知道了,你先下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
目視着小宮婢漸行漸遠,沈妙逸依然不解,“你等待的好消息到了?”
“算是好消息吧。”慕容素似笑非笑,伸手接了一片火色紅梅,“不過,不是我的。”
黛眉微挑,沈妙逸等着她的下文。
“喬邕今日一晨帶了喬澤去淇府賠罪,可惜,吃了閉門羹。”紅梅縈落在玉一般的指尖,分外鮮豔,“喬澤這一次惹出的事端不小,淇家與喬家之間,已經有了嫌隙。”
略一沉思,沈妙逸恍然頓悟,“集雅軒那次,是你做的?”
“我可沒那個本事。”她嗤了一聲,望着梅瓣上的冰雪漸漸消融,“是王爺。”
心下仔細忖度,沈妙逸倏地笑了,“我就說集雅軒那晚事發怪異,卻是不像是巧合,原來竟是王爺的手筆。”丟開了殘枝雪瓣,沈妙逸又問出另一個問題,“王爺,要對淇喬兩家動手了?”
慕容素不曾點頭,目光微微凝起,“確切的說,是利用淇氏,對喬氏動手。”
淇喬兩家的情形便勢同一汪濁湖,湖面風平浪靜,其實湖底早已暗流涌動。而今只要有第三人在期間輕輕一攪,便可徒生波瀾。挑撥離間借刀殺人,這的確是王爺慣用的手法。
沈妙逸道:“你覺得可行?”
慕容素淡然輕笑,“喬氏狂妄,淇嘯天疑心重,這兩方的力量無論你、我,還是王爺都無法輕易撼動。敵明我暗,就是最大的優勢。”
靜靜看着她,沈妙逸的心緒莫名有些複雜。
“你……”她方纔說出一個字,一側的枝丫從中忽起一陣細碎的微響。稍一對視,兩人的臉色同時一變。
猛地一道厲響,一聲破空之音頓時響起,似是稀薄的空氣被疾迅刺裂。淡藍的長鞭瞬時襲過來,瞬時卷落了慕容素手中的淡梅花枝。
這一鞭來的又迅又猛,慕容素與沈妙逸同時怔住。側目一瞥,遍身勁裝的少女正立在一側,回手收了長鞭,神情得意而冷傲。
拓跋茗輕巧笑道:“昭儀娘娘,好久不見。”
慕容素脣角一抿,沒有說話,拉着沈妙逸轉身便走。
“喂!”這一次反令拓跋茗愣住了,立即拔腿追上去,“你們怎麼走了?”
“公主殿下又想做什麼?”看了看她,慕容素語氣沒什麼起伏。
拓跋茗脣角輕揚,面容透出少女獨有的恣意神采,“上次殿上是我莽撞,我向你賠個不是。但是我要與你比舞,望白昭儀賜教!”
“我不和你比。”
“爲什麼?”拓跋茗頓時眉眼一厲。
她本就性急,況且慕容素又兩次三番不給面子,意氣不過,下意識舉起鞭,但方擡起手又硬生生忍住了,“世間皆傳你那斬雀乃當世絕作,但我不服,是勢要與你一較這高下的。你幾番拒絕我,可是看不起本公主?!”
慕容素沒有回答。
靜立在原地定了片刻,慕容素沉斂了一口氣,直直回視向她,“昭陽公主。”
“……怎麼?”拓跋茗怔了怔。她的神情嚴肅如冰,此刻驀然相對,不由令己的氣勢弱下了幾分。
慕容素面目凝重,忽地微笑,道:“本宮不才,有幾個問題想問公主,還請公主賞面應答。”
“什麼?”拓跋茗不解。
頓了頓,慕容素定聲開口,“第一,敢問公主,除卻長鞭劍舞,可還有其他所長?”
一問脫口,拓跋茗瞬時詫異了一下。
“第二,敢問公主,每日幾時用膳?幾時入寢?幾時玩樂?又有幾時功課?”
“你……”
“第三,敢問公主,可知你代國幾座城池?幾汪胡海?幾裡國土?幾萬臣民?”
“……”
“第四,敢問公主,可知這天下共幾族幾國?幾與你代國合縱?幾與你代國連橫?各國中何國興盛?何族勢衰?又何國最爲你代國忌憚?各國國勢又當如何?”
“你什麼意思!”拓跋茗的臉色漲紅了,怒氣不斷上涌。她向來喜愛玩鬧,在功課上不愛用功,這些問題此刻聽來,無疑滿滿含透了諷刺。手中的長鞭險些呼出,直指慕容素,“你在嘲笑我?!”
“我自然不敢。”慕容素淡定自若,望着她的神色,輕緲一哂,“也對,公主金貴之軀,自小養尊處優,不知些朝政國事自然無可厚非。然而公主可曾想過,如若公主沒有了代國的倚靠,公主又當如何?”
“你究竟什麼意思?”拓跋茗冷冷地看着她。
“這世上千萬臣民,誰無困苦?只有不斷勤懇,方能在這世間得到寸隅生存之地。然而皇家與普通民衆不同。皇家生來尊貴無憂,生活嬌奢,即便蹉跎歲月,仍可居於人上之人。但這些所倚的,說來都不過是皇家的身份罷了。若沒了這身份,憑靠公主這般揚鞭劍舞,可是能生存的?”
拓跋茗面目一擰,剎然甩鞭,落在地面捲起一層雪土,“你竟敢出言咒我代國時日無多?!”她的容色愈加狠厲,“你可知道,憑你這一言,本公主便可要求涼帝賜你死罪!令你即便是死,亦無葬身之地!”
“公主可是覺得我這一言實在荒謬至極?”慕容素卻毫無畏懼,眼神無波平靜,“公主自小生在金搖籃,長在錦玉鄉,怎能知這世上的詭變?不錯,代國的確國力強悍,然而這世間萬物,否泰循環物極必反,烈火烹油之下,便是枯敗之源。當年的大燕國佔領中原,何嘗不是如日中天?也終抵不過一場流火。代國立國百年,表面繁盛,內裡怕是早已腐跡斑斑。我就問公主一句,公主以爲你代國強盛鼎力,那麼可知你父皇是怎般忌憚你兄長的?怎般忌憚你引以爲傲的厲焰軍的?又是怎般背裡暗算你最敬重的厲皇后和太子殿下的?這一箭而今是還不曾指向你,但倘若有一天,這一箭對你蓄勢待發時,你當如何?!”
“你——”拓跋茗卻一瞬驚忡,心口反覆回味她的話語,逐漸意識到什麼,“你說什麼?你說母后她的死……”
“我可什麼都沒說。”輕飄飄掩去話裡的隱意,慕容素神容平淡,“公主今日覺得我這一語荒謬無妨,只願在公主這一生,代國不會衰落。否則目今日之繁華卻不思後日,等到那荒謬的一日當真來臨,恐怕公主即便折斷了鞭,也哭求無望了。”
雖並未做聲,但拓跋茗的神情已然有了些顫動。她握鞭的手鬆動了,驚疑不定的容色有了變化,怔怔呆了半晌,逐漸抿住了脣。
“收起來吧,毫無意義。”瞥了眼緩緩吹落的長鞭,慕容素嘆息,“練舞習藝本就不是爲了逞能較量,就算你今日比過了我,那又能怎樣?我今日之言全出自肺腑,還望公主好生琢磨。”
·
“你在想什麼?”一走出梅園,沈妙逸立即開了口。
慕容素輕輕一笑,“沒有什麼。”
“我以前還真是小看了你。”目光一直凝定在她的臉上,沈妙逸的心情有些駁雜,又分外說不出是什麼。
那一番話震懾的大抵不僅有拓跋茗,還有她。望着面前這張熟悉的面孔,她卻有種古怪的錯覺,彷彿自己從未和她認識過。
慕容素卻只是淡笑,聽不出她話裡的涵義,輕哂,“我就當你是在誇我了。”
略一沉默,沈妙逸換了話題,“罷了。這公主剛剛距離你我這般近,定是聽到了我們的談話,你打算怎麼辦?”
她輕垂眸睫,微微思吟,擡頭望向天際,“當年陛下借厲焰軍攻城,因爲同謀,淇家與拓跋冶的確同仇敵愾。但目前代與涼已是對立之態,目前還尚且不知這位太子屬哪一派,倒先不必忌憚。”
“那你爲什麼要和那公主說那些?”她蹙了蹙眉,始終想不透,“你是故意的?”
“這些公主貴族,驕縱過度,從不知人間疾苦。讓她瞭解瞭解這世上的法則也好,免得她以爲世間之事平安萬好,成日只知縱性玩鬧,不恤他人。”
雖這般說,她的神色卻一直憂鬱重重,靜仰着深藍天色,輕雲映眸,如絲網交濃,情緒不可捉摸。
是了……這世上法則,本就是這般。只有強者方能留存。依賴大樹而生的枝蔓,即便生得再怎般繁盛,待大樹枯死,終將也會萎去,存不下一點生息。
可惜她那是安虞度樂,從來不會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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拓跋茗步履匆匆回到甘泉殿,臉色一直陰沉。
邁入室內,兩側的宮人還未行禮,便被她心思繁亂地喝退。她胡亂踢開椅子,大咧咧翹腿一坐,呼吸又悶又氣。
正在一旁安靜讀卷的拓跋冶聞聲看過來一眼,不禁心生詫異,問道:“是誰惹了你?動這般大的氣。”
“別提了!”拓跋冶氣哼哼道:“那白昭儀真是不知好歹!拒絕了我便罷,竟還出口教訓我。若不是看在這是涼國,我定抽她個爽快!”
言語間她腕上頓轉,掌中的鞭迅捷行出,驀然劈碎了門口一盆花壇。
拓跋冶微微一訝,聽她此言,心下大抵猜到了大概,目光平靜轉回書頁,“我還以爲是誰,原來竟是她。早提醒過你不要惹她,你幹嘛自己找不痛快。”
“哥哥!”拓跋茗懊惱地一跺腳。
“你鬥不過她的。”拓跋冶忍着笑,漫不經心搖了搖頭,“她像你這般大的時候,明知我是代國太子仍敢拔劍相向,又怎會懼你這個半大的公主。”
“她真是那大燕國的定國公主?”拓跋茗心有慼慼,雖然一直不信哥哥所說,但心裡不免還是好奇,“不是說而今的涼帝曾是那公主的未婚夫婿?還使計滅了她的國。倘若真是,她怎會甘心成他的宮妃?”
“應該不會錯。”拓跋冶道。想起那天的夾道相逢,眉目暗暗凝起,“一個人的容貌姓名或許會變,但神容卻不會。不過說起她,我倒是更佩服這涼帝更多一些,竟敢在自己的身邊放置這樣一根暗箭。”
“可是我今天聽她與那沈充容說,要用淇家對付喬家呀……”拓跋茗暗自嘟囔,“那左相不是正爲涼帝深忌?這一舉不就是間接幫了他?她若真是那公主,沒道理這麼做啊……”
她說者無心,拓跋冶卻聞言怔住了,“你說什麼?”
“我是親耳聽見的,絕不會有錯!”拓跋茗信誓旦旦道:“她真的在挑撥淇喬兩家,還說什麼,王爺手筆……”
挑撥……離間?
拓跋冶神思暗凝。
近來淇喬兩家的勢態的確詭妙,箇中局面,令他都不禁心有詫異。而最近以來,影響淇喬兩家最深的當屬集雅軒琉璃樽一事,既然如此,那集雅軒……
心思電轉,拓跋冶一瞬恍惚明白了什麼,脣邊勾了抹冷諷的笑,他重新望回了書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