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復瑾猛地坐起身,大口大口地喘息。心臟跳得飛快,強震的力量幾乎躍出胸膛,又漲又痛。
他緩了好一會兒,才恍然明晰自己是做了噩夢。此時天尚未亮,夜色安寧。殿中唯有幾盞微燭輕燃,襯着室內的靜謐朦朧。
啓手拭了拭汗,他嘆息了一口氣,終於略略將心緒平息。四周一片靜寂,側耳靜聽,卻似乎有幾聲似有若無的低泣傳來,思緒又是猛地一怔。
應聲側過頭,層層帷紗之後輕掩着一道素色麗影。他猛地扯開紗幔,望清了那道清麗纖影,心頭頓時一凜。
“……素素?”
似乎聽見聲響,慕容素輕輕轉過身,現出一張淚跡斑斑的臉。
他登時一訝,“你……怎麼……”
“你醒了。”清音啓口,她靜靜盯着他,明明尚在哭泣,卻緩緩露出一個笑來,“你睡了好久。”
微弱的燭光映得她的面容虛實不清,更照亮她幽黑的眸,莫名覺得詭異,他怔怔地看着,說不出話來。
“我剛纔,也睡着了,還做了夢。”她似乎不大在意他的反應,自顧幽幽道:“你想不想知道,我夢見了什麼?”
“……什麼?”僵滯很久,李復瑾聽見自己的聲音,低啞而晦澀。
她輕輕微笑,吐息輕柔,如霧飄渺,“我夢見了八年前的宮變,還有大火!”
他的心頭猛然一震,幾乎被震懾,喉嚨哽塞得發不出一絲聲響。
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,瞳眸超乎異樣的亮,“我夢見,我就穿着那身嫁衣,就是本來要嫁給你的那件嫁衣,一直跑,一直跑……但是卻逃不掉。有人拿火箭射我,就從這穿過去,一點都感覺不到疼。我一直喊救命,一直在哭,可是沒有用。火就在我的周圍,它把我包裹,很燙很燙……”
李復瑾渾身冰冷。
腦中飛速掠過數個殘碎的片段,他的呼吸愈加急促,神思隱隱亂了。耳邊無數的聲音劃過,嘶厲而哀嚎。驀地他震了一下,似是聽見了那一道冽鳴,恐怖震徹——
……
“你爲什麼要殺了我?!”
“你爲什麼不來救我——?!”
……
…………
他一瞬搖頭揮散掉冗亂的情緒,吞吞吐吐,道:“你……做噩夢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她嘆息了一口氣,臉上說不清表情,“要真是噩夢,就好了……”
他依然說不出話,喉嚨似被什麼堵住了,連呼吸都變得艱難。
“對了。”她的眸光一剎又亮烈起來,盈盈望向他,綻出了笑顏,“上次和你說的衣服,做好了,你要不要看看?”
他有些怔愕,下意識應了聲好。便見她翩然起身,露現出身後一隻掩着的東西。
李復瑾臉色的血色剎那頹得乾乾淨淨。
許多布偶。
許多小人。
密密麻麻擺置在一側,皆穿着紅色小衣,慘白着臉。那些布偶本沒什麼特別,只是在這深黑暗夜中,這般齊齊羅列置在一起,無疑不令人心生恐怖。
她輕輕拿起一個,遞至他面前,“你看,好不好看?”
那是一個女布偶,着着他上次所見的那件紅色小裙,脣角笑意粲然。可着實令人詭異的,是那布偶胸前竟赫然扎着一支小箭,似乎還漫着點點紅血。
他的手止不住地顫了,緩緩翻開衣上的繡痕。血紅的衣角上,以黃黑的線刺着一枚小字。
——笑。
他心中一驚,一剎撇開手,驚慌得幾乎難抑。
“你怎麼扔了?”她似乎有些不滿,輕輕將布偶撿起,指尖自字繡上摩挲,“這是我給孩子取的名字。我覺得女孩子,笑這個字,還不錯。你若不喜歡,換一個就是了。”
說着她又遞去兩個新偶,笑盈盈道:“宋!怎麼樣?或者……棠?若是男孩子,你覺得,川字!如何?”
“夠了!”他驟地厲呼,雙目猩紅可怖。驀然出手,將布偶扯得粉碎,四分五裂。
慕容素似乎怔住了,呆呆立在原地,喃喃,“你扯壞了它……”
“素素……”他心頭針扎一般的疼,雙手緊扣住她的肩膀,他用力搖晃,情緒似受了極大的挫折,連連道:“素素!我錯了,我錯了!我求你,別再折磨我了,好嗎?我們好好的,好不好?”
她一直沒有言語,只是凝眸盯着他,視線冰寒。漸漸的,她瞳眸動了動,逐漸隱露出幾許委屈與無助之色,“……好好的?”
李復瑾目不轉睛地望着她。
“你讓我怎麼好好的!”碩大的淚倏地落下來,慕容素突然掙開他,拾起那個殘碎的布偶,“你扯壞了我做的衣服!你讓我怎麼好好的!你說!”
他的心墜下去,胸口徒生了一絲乏力,嘆了口氣,“素……”
“走開!”用力拒絕了他的撫慰,她猛地拭去臉上的淚,咬牙厲道:“我恨你!”
狠狠丟下這一句,她決然轉身,推開殿門跑出去。
李復瑾不曾去追逐,默默靜滯在原地閉上眼。他頭痛欲裂,心臟仿若被無數利刀混絞,疼痛欲死,幾乎崩潰。
·
本已過了二月,竟又下了一場微雪,將早春方纔回升的些許暖意又壓了回去,空氣清而溼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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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平感覺李復瑾這一日的心緒似乎不大好。
他自晨起時便有些疲倦,眉痕深刻,雖不多言,卻隱約蘊着氣怒。朝上衆臣參奏,有數臣同以往般奏請陛下駁回立後聖旨,卻破天荒地遭到他的厲斥與處置,又下旨此事已定不可在意,違者,自當嚴懲。下了朝亦未往常般徑直去往汝墳殿,而是獨自在宮苑走了很久。侯平測想他今日反常當與慕容素有關,卻未敢多問。只得了他的指令隨的遠遠的,暗自隨侍在側。
已入了春,雖然溫度仍寒,宮苑一些疏木卻已抽了新芽,呈盡萬物復甦之勢。李復瑾漫無目的地沿湖獨行,依水看景,默默迎着初春的涼風,想讓涼意令自己清醒。
他心中很亂,登臨帝位這數年,明爭暗鬥,陰詭權謀,卻從未有一刻如而今這般疲累。和慕容素之間,他說不上究竟是哪裡不對,卻總似有一個死結,想解卻解不開。他執拗地想去解,卻只能將結系得越來越緊,也讓她越來越遠。
心中的澀意一重蓋過一重,讓他分外無力。他越走越遠,亦越想越累。胸膛似被千金重石所擂,擊得他肋骨盡斷,心肺戳穿。
一絲響動就在這時傳來,聲音細微。
李復瑾怔了怔,下意識沿着聲音尋匿,繞過層層枯枝草林,終在一處假山的坑洞中,發現聲響之源。
那是數只花貓。一隻大貓伴着幾隻小貓,慵懶而溫馴。似乎是感到冷,小貓們互相依偎,擁靠着擠在一處。葡萄大眼睛溢着好奇,滴溜溜地打量着面前的人。
相比小貓,大貓略有警惕。見至有人,機警地直目觀察,張着臂努力護衛着懷中的小貓。他有些詫異,悄然退開數步,揮了揮手喚來侯平,問詢,“宮裡有哪座宮殿養貓嗎?”
“回陛下,這是野貓。已在宮中游蕩兩年了。這貓平日性情還算溫順,不曾傷人,內廷便也未曾教人驅策,就這樣任它在宮中活着。”
李復瑾瞭然。看勢樣那大貓該是小貓的母親,他默默觀望,心中不禁柔了些許,滿膛的煩躁略有揮散,他凝固了視線。
看神態猜不透主人的用意,侯平小心請示,“陛下要驅趕這些貓嗎?”
“不用。”他嘆了口氣,又看了片晌,慢慢地退走。退了幾步他又停住,不由自主回頭望了望,吩咐道:“待會兒你去內廷,拿些棉被與糧食給它們。而今春涼,小貓不易受凍,別令它們生了病。”
侯平怔了怔,心頭不禁覺得有些奇怪,又不敢駁口主人的意思,只能應道:“是。”
·
這一天,李復瑾並未去汝墳殿。
當天夜裡,一則自汝墳殿傳出的通稟徹底震駭了李復瑾。
彼時方纔入夜不久,李復瑾尚在御居殿內批奏,就見廣常自殿外匆匆行來,一瞬跪伏在地。他甚至忘了傳稟,還不待李復瑾反應,一瞬驚慌道:“陛下!汝墳殿方纔派人來稱,昭儀娘娘方纔失足墜入冰湖,昏迷不醒!”
“你說什麼——?!”
李復瑾剎時如墜冰窖,渾身的血液似被凍住了,驚怔在了原地。他方纔起身,還未步出御居殿門,遠遠已有另一個內監倉皇稟告,“稟陛下!汝墳殿着人帶來消息……稱太醫確認,皇嗣……不保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