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居殿內,淇玥素髮脫簪,單薄的身影跪伏於地,淚眼斑駁。
“復瑾哥哥!淇家沒有謀判,復瑾哥哥明察!”
李復瑾長身立於窗前,靜靜讀着一封戳了密印的信箋,待到最後一行看完,目光自落款處停了半晌。他略擡了擡眸,卻不曾看她,凝聲命令她身後的宮婢道:“皇貴妃身子不好,不易長時哭跪,帶她回去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碧兒怔了怔,訥訥地僵滯在原地。她不敢違背主人,更不敢反駁帝王的命令,只得僵着頭皮步上前。
“不!”淇玥身子一晃避開她,跪伏着向前移步。她的面容哭得花了,淚痕斑斑的面龐慘不忍睹。緊拗着李復瑾的衣襬,泣聲哀求,“復瑾哥哥,你相信玥兒!父親真的不曾謀叛!一定是哪裡搞錯了,你相信玥兒一次,復瑾哥哥!”
俯視着她,凝如寒霜的面龐一動未動,一語未發。
不知爲何,眼前的人似乎變了,完全不復這數月來的柔和溫存。漠然的眸光冰厲如刀。聽見她的哀告,他似乎笑了笑,但偏又沒什麼笑意,諷聲道:“是嗎?”
她怔怔地點頭,不顧淚水洇溼了襟擺,一瞬不瞬地仰頭望着他。
嘆了口氣,他緩緩閉了閉眼,輕口出聲,“玥兒,朕問你。”睜開眼,他定定俯視她的臉,“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做皇后?”
淇玥怔了一怔。
眼眶有淚珠簌簌滾落,她咬了咬脣,低語道:“玥兒……是很想……可是!玥兒絕對沒有謀叛過復瑾哥哥,也不曾暗中聯絡淇琰發難,復瑾哥哥明察!”
李復瑾面無表情,“你沒有,又怎知淇相沒有?你父親做過什麼,你可知道?”
“父親不會這麼做!”淇玥立即回駁,“父親已高居宰相,怎會因一己之私背叛大涼?豈不令千夫所指?”
一封密箋自她身側落下,拂落了她一縷鬢絲,落在她身側。
淇玥微怔。
“那朕再問你。”李復瑾冷冷道:“這大涼朝中,究竟有多少朝臣,乃你父親的人?六部、九卿,包括朕的身邊。當年阮倧文究竟是如何獲罪的?你父親廷攬朝權,又究竟掣肘了多少朝臣替他謀事?他指認喬家的四十三宗罪責裡,又有多少,其實是你父親所爲的?你可知。”
呼吸滯了一下,淇玥一瞬睜大了眼。
“這——”她的面容一瞬泛得青白,眼淚忘了墜下,盯着那一份羣臣密奏,期期艾艾,“玥……玥兒不知前廷朝事,復瑾哥哥說的這些,玥兒真的不知!”
“你不知?”李復瑾神情平淡,眼梢隱約挑了一抹諷笑,又道:“好,既然你不知前朝,那我們說說後宮。”
眸中的寒霜愈來愈重,泛出森森的冷意,“淇玥,你告訴朕,當年阮倧文落罪,阮家式微,阮美人殿中的巫咒,究竟是誰所爲?”
她瞬時驚怔住,訥訥跌後一步,下意識鬆開了他的衣襬。
瞥了眼已皺的袂擺,李復瑾順勢向後退了一退。
他繼續道:“陳淑容贈與白芷的茶裡出現紫萼玉株,又是誰所爲?還有阮美人的孩子,是不是你下令做掉的?汝墳殿露凝膏中的白皁草出得蹊蹺,還有孫岫香的臉,這些事情真相究竟幾何?你說!”
“我……我不……”怔愕地望着他,淇玥僵硬地攥了攥指,胸臆逐漸漫起一絲躁狠。
“誣害宮妃,戕害皇嗣,你可知,這些都是什麼罪名?!”
“不是我!”僵定片刻,她急聲道:“不是玥兒!復瑾哥哥,是誰告訴的你這些?這定是有人要誣害玥兒!”
“誣害。”他忍不住唸了念這兩個字,笑容忽地隱染絲許嘲意,“好,既是誣害,那你敢不敢用你淇家舉族發誓,倘若這些乃你淇氏所爲,你便願淇氏舉族傾滅,甘受天誅?”
她剎那啞住了,嘴脣翕合,半晌竟道不出一個字來。
“你不敢?”盯着她驚白的面容,他微微一哂。
“玥兒,朕實話告訴你——”靜望着她怔啞的神色,他的視線忽地冷下來,厲言道:“你與你父親,這些年究竟都做過什麼,朕全部都知曉。朕本念着你淇家世代衷心,你父親爲我大涼奔波籌謀,你與朕自小長大,所以全做未見。但是幾次三番,你淇家卻變本加厲!廷攬朝權,黨同伐異,而今更要欲意謀叛!朕再無能,也決不能眼看着這大涼江山,爲你淇氏所專權!”
她徹底震住,整個身體忍不住地疾顫,震驚的淚從眸子中溢出來。
“不是的!”怔怔地定了片晌,她忽地高喊出聲,“不是這樣的!我……我——”
仰望着他冰涼如此的眼,她再捺不住,眉宇間現出急色,疾聲道:“如果是這樣,你爲何還要與我——你怎麼會願意……怎麼會——”
他怎麼會願意去承諾一個卑劣惡毒的女人?
她僵滯着脣舌無法說出來。他卻似乎已然洞徹,漠然盯了她片晌,並不願回答。
定了定,李復瑾冷漠轉身,“侯平。”
一道藍影立即自殿外現出來,“屬下在。”
“立旨,淇皇貴妃,體質羸弱,身染惡疾,不易外出。自今日起,朕特准皇貴妃養病於臨鳳殿,無召,不必外出!”
“不!”淇玥大驚失色,頓時又匍匐上前探出手,被他退後半步避開。
“復瑾哥哥!”她伏在原地叩首哭求,梨花帶雨,慟聲哀懇,“復瑾哥哥!我錯了,玥兒錯了!玥兒再也不敢了。玥兒會改,復瑾哥哥,玥兒求你,不要冷禁玥兒!求你!”
他不想再聽,蹙眉側首一瞥侯平,語氣幾分不耐,“還不快去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無措地望了望眼前的場景,侯平很快離去了。
“淇玥。”回過神半睨着她,李復瑾神情冷淡,“無論怎般,你淇家確對大涼有恩。所以,朕不會殺你。但也不想再看到你。你既想做皇后,那麼從今往後,你便好好待在臨鳳殿罷!朕會命令內廷已皇后之禮供奉你,其餘的,你自己好自爲之!”
“不……不!”淇玥徹底絕望,慌亂地搖頭,淚水哭流成河,“復瑾哥哥,你不能這麼對我!玥兒真的知錯了!玥兒這麼做,也是因爲玥兒喜歡你,玥兒不想看見你愛別人,玥兒錯了!”
懶於多言,他漠然撇開視線,示意殿外的侍從,“送皇貴妃回殿。”
“是!”
不再滯留,他大步朝殿外行去。
“復瑾哥哥!復瑾哥哥——”
她起身想追過去,卻立時被人攔開了。數個衛從迅速躍入殿門,架起淇玥便要向外拖。
淇玥驚慌失措,拼了命掙脫,“滾!滾——”
猝地一反手,猛然摑上一名臨近的侍從,怒罵,“我是皇貴妃,我是陛下親封的皇貴妃!你們誰敢禁我?!”
“娘娘……”
碧兒手足無措,哭着想去拉她,被她一把揮開。她散亂着長髮,立在殿中跌跌撞撞,面龐癲狂冷冽,淚水噼啪下墜。
“我父親乃大涼丞相,我乃這後宮之主,你們不許靠近我!”
“不許!我——”一陣怒火上涌,她一口氣噎在胸前,筆直的身子猝地顫了顫,毫無預兆,一把向後栽去。
“娘娘——”
·
琉畫匆匆步進內殿,伏到慕容素的身側,凝聲報,“娘娘,皇貴妃確在御居殿,方纔陛下已下旨,將皇貴妃冷禁臨鳳殿。”
慕容素揚了揚脣角,最後一枚棋子輕落上坪,擡頭望向莫鈺,“我贏了。”
案上的棋局勝負已分。莫鈺沒有言語,靜靜望着錯綜的棋局,隔了片晌,撂下了指中的墨棋。
“可是……”琉畫欲言又止。
頓了頓,慕容素錯愕擡頭,“怎麼了?”
似乎不知該如何說出口,琉畫躑躅了半天,低聲道:“方纔……臨鳳殿緊急召喚太醫,確認……確認……”吞吐許久,她咬脣道:“確認淇皇貴妃已有了三月餘的身孕。”
慕容素的目光瞬時凝住。
撫案的手漸漸蜷起,她定了少晌,忽地拂袖,將一案的棋子拂落在地。
黑黑白白落了一地,莫鈺微微蹙起眉,靜視着她的臉,他方知自己的心憂不是錯覺,莫名的開始心慌。
僵滯片刻,她倏地起身,大步朝着殿外走去。
“公主!”他亦瞬時站起身,閃身攔在她面前,雙臂扣住她的肩,“你做什麼?”
“讓開!”
“你要做什麼?”
靜了一剎,慕容素瞳眸深凝,泛着凜凜疾恨,“做我該做的事。”
“那只是一個孩子。還未出世,甚至還未還未成型的孩子。”他隱約猜到她想做什麼,胸膛不禁蕩起不安,低聲勸阻。
“無論你和淇家,和李復瑾有怎般的恩怨,它是無辜的。”
“它無辜……”她冷冷一笑,寒意四溢,“沒錯,它當然無辜。那我何嘗不無辜?我爲何要犧牲自己去成全他人?我不服!”
“你不是一直想看見淇家的下場?”忍住了心下惶恐,他努力按捺住她的肩膀,“而今,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。一個孩子而已,改變不了什麼。你爲何還要去摻與這些紛爭?”
“那你想讓我怎樣?”她終於擡了眸,寒凜的目光對上他,卻絲毫沒有感情。
他窒了一下,盯着她的臉目不轉睛,一句話脫口而出,“和我走吧。”
這一提議方纔說出,他一時屏住呼吸,心跳加速,“你所等待的,已經等到了。跟我走吧,好嗎?我們回辰淵閣去,或者你想去哪裡,我陪你。”
遠離皇城深院的糾葛,放棄日夜生活在仇恨的浸泡中飽受折磨。紅塵遠麓,恣意江湖,的確是她曾經,最期望最欣羨的生活。
只是……
靜了少晌,她靜靜擡眸,忽地浮出一抹譏誚,“你覺得,我會讓這座江山,繼承給淇家的後人?”
胸膛輾轉的期盼簌簌滑墜,他抿了抿脣,“不是淇家,也終會有其他人。總有一人,要將這座江山傳承。”
“誰都可以,淇家不行。”
“公……”
“你不要勸我!”她忽地揚手擋開他的束縛,目光冰冷相對,“你若是不忍心,大可以自己離去,我絕不會怪你。只是,我意已決,誰都不能阻止。”
“包括是你,也不行!”
素麗的青影很快閃出了視線,莫鈺長久凝望。冰涼無情的話語似雪一點點浸透心肺,頹敗如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