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鈺將藥粉撒上最後一分傷處,臂腕撕磨的疼使他忍不住抿緊了脣。
一夜未曾交睫的疲倦,加之先前的劍傷,讓他險些沒有熬住方纔的笞罰。
門環叩了兩聲。他着整好中衣,隨手將染了血的布巾扔入水盆,“進。”
吱呀一聲,他擡了一眼,進門的果然是慕容素。
“你怎麼來了?”
“我來看看你。”略微沙啞的聲音透漏出她哭過的痕跡,她瞥見桌上那一盆淡緋的水,臉色一變,“你……”
“我沒事。”他臉色微白,拿起水盆放置在了她看不見的遠處,“只是看着有些嚇人。”
默然片刻,慕容素的雙目忽然一低,“對不起。”
扇似的睫低垂,脣角緊抿,聲音細如嗚咽。這樣的神情他再熟悉不過,突然有些無措,立時道:“你可別哭。”
話一脫口,他忽地想到一個好方法,“你哭起來,實在太難看。”
果然她那泫然欲泣的神色忽然變得十分怪異,怔了怔,旋即一拳飛過去,“誰說我哭了!”
拳頭撞上他的肩,沒什麼衝擊力,卻意外地讓他變了臉色。莫鈺脣角僵了僵,雪白的衣緞漸漸變色,慢慢印透了一絲血痕。
“我……”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結果,她頓時不知所措。
“沒事。”轉瞬他又面色如常,只是蓋不住面上的蒼白,“皮外傷而已。”
慕容素呆呆地盯着,看着那血紅的一點咬緊了脣,良久,“你等我一下!”撂下一句話便一陣風跑出門。
屋外的腳步漸遠,他退了裡衣重新裹傷,沒過多久聲音又響起。見她抱着一個精緻卻陳舊的木匣跑進門,獻寶般將裡面的東西傾數倒上牀榻,胡亂地翻尋。
“你看看!我這裡有藥,都是……留給我的,一定比你的管用!”
略去的部分是她從不忍提起的人,他自然知曉。更認得那匣子上的雲形花紋,他知道那對於她的意義。
“別翻了。”他頓住了她的手,一一將一榻的瓷瓶盒皿收整好,“這些藥我都有。”
“那不……”
“我有東西要給你。”
立時眼前出現了抹淡淡的銀色,成功塞住了她的話語。
那只是一支普通的髮簪,晨光下通體流着淡淡的銀白色澤。乍望上去並無特色,只是簪尾處雕着只翩躚的銀蝶,雕工精緻如栩,輕巧翩然。
“這……”是擂場上她看中的那支銀簪,入眼的剎那她立刻認出,不禁一怔。
“給你。”
怔怔地望着那隻輕盈銀翅的蝶,她忽然頓悟什麼,“你當時……就是爲了這個,才讓如歌如笑帶我先走?”
“不是。”當時的場景現在想起猶覺驚險,莫鈺淡淡低了眸,“我當時,是真的脫不開身。”
“那你爲什麼又拿了這個?”
“你說你喜歡。”猶記得她當時的執拗,很少見她對某樣東西會那般堅持。
慕容素的胸口徒然哽了一下,難以言喻的雜陳。手中頓了頓,她忽地便將它用力丟到了地上,“我纔不喜歡!”
回想起來這一切禍都自它而起。她無法釋懷自己的愧意。
“你不必自責。”他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思,俯身拾起髮簪。可惜驀然墜地,銀簪末尾的蝶翅已經斷裂,望着好不可憐。
那些劍客和死士,潛伏深入,出手迅捷,秩排有素,不難辨是人爲安排。不管那場擂賽是有意還是無意,這場危機都定是脫逃不過,於她實則並無多大關聯。
只是他想不到將劍鋒對準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是意欲何爲,更想不到有何益處。唯一令他懷疑的就是那個神秘莫測的青衣男子。在那個當口出現,除卻萬分之一的偶然性,只能是有意部署。
好在,他所預設過的一切都沒有發生,雖然後來的事情始料未及,但總好過他所想的所有狀況。
閉上眼揮散掉那一幕劍影詭譎,他嘆了口氣,“公主。”
“嗯?”
靜了一瞬,他跳轉了另一個話題,“你方纔,不該和陛下爭吵。”
“……”
“昨日,是夫人的忌日。”一句話點出了一直隱秘的癥結,莫鈺聲音平靜,“陛下,他只是……”
“不要提他!”未說完的話語被驟然打斷,慕容素突然沉下了臉,“他不配和我娘說在一起。”
莫鈺沉默。
屋外的晨光掩蓋了並不明亮的燭火,他凝視着那一隻精小的銀蝶。
“其實,他是關心你。”片刻後,清冽的聲音再度響起,帶着一絲勸慰,“只是關心則亂。”
這次身側許久再沒有動靜傳來。她蜷膝而坐,默然地將頭埋進膝蓋,好一會兒才傳出一聲悶澀的低喚,“莫鈺。”
“我在。”
靜了許久,她終於仰起了臉,“你說,父皇是個什麼樣的人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垂下了眼瞼,身上的藥起了作用,疼痛讓他的思緒一時有些渙散,“他……是個好父親。”
慕容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,更緊地抱住了雙膝,默然。
他說的沒錯,作爲一個父親,她的這位父皇,無疑是合格的。
六歲入宮,當即頒敕爲“定國公主”,不以品級論處,儀比皇后,大赦天下。
居皇城內第二大的寢宮,衣食用度事無鉅細,無一不是尊貴至極,名副其實的萬人之上。這等尊寵,並非人人可得。
可也就是他這位父親,害得娘含怨而死,也至使她最終都沒能見到孃的最後一面。
如若沒有他,沒有九年前的那場宮變,娘應該……不會死的吧?她也不會成爲這個見鬼的公主,住進這個金造的牢籠。她應該是那個偎在孃的身邊,有莫鈺相陪,永遠不必憂慮的小姑娘。
“莫鈺,”靜寂之中,細弱的聲音低低傳來,辨不出情緒,“你可還記得你的家人?”
“不記得了。”他失笑,低黯的聲線中有些許恍惚,卻沒有任何悽愴之感。
早就忘記了。
自小被掠進那個地方,沒日沒夜的訓練、洗腦,泯滅人的本性和對死亡的畏懼,閉上眼就不知道是否還能看見明天的太陽。
那種惡劣的環境下,每時每刻要想的都是該如何讓自己活下去,誰還會想起自己曾經來自什麼地方。
如果不是當年承蒙夫人相救,或許,自己早已葬身街頭。
能活着,已經是萬幸,又怎可還有其他奢念?
“無論如何,他是你的家人。”
聲音越來越輕,極佳的藥效讓他感到一陣劇痛,再也無法忍住。疼痛連帶着疲倦一同襲來,侵蝕了神智。他低了眼,迅速墜進了黑暗。
·
醒來的時候,一時不禁有些恍惚。
他訥訥地躺着,凝着眼仔細辯了許久,才恍然想起已經回到了皇宮。
撐着手臂略略坐起,還能感到身上一絲輕微的疼。瞥眼便見桌上一個熟悉的雕花木匣,腦中迅速閃過一些零碎的碎片,許久才能斷定並不是夢。
心中突兀地漾了一下,他隨手抽開一層夾層,不自覺地有些想笑。
一枚玉佩就這麼突然跳進了他的視線,僅在看清的瞬間,猝然變色。
——墨玉……怎麼會?!
他劈手將玉扯了出來。
“莫鈺,你醒了?”身後的門突然被推開,一個人影躍進來。一隻手扶上他的額,讓他下意識退了一步。
“終於不燙了。”顯然鬆了一口氣,慕容素看着他怔忡不解的神色出言解釋,“你發燒了,睡了一天一夜。”
“一天一夜?”他驚愕不已。
“嗯,不過沒關係,如歌已經去熬藥了,待會兒就會送過來。”她盈盈一笑,低頭看見一旁敞開着的木匣,“你在做什麼?”
看見他手中拿的一方白玉,黑眸忽地一凝。
“我隨便看看。”他有些尷尬,低頭審視着掌中的美石。
“你喜歡?”她有些意外,知他對這些金石佩物從不感興趣,這還是頭一遭,“可惜,不能送給你,這是別人的。”
“別人的?”
“嗯。就你那個李復瑾,你還記得嗎?上次我出宮砸店,就是他用這塊玉幫了我。”
“李復瑾?”他更爲驚詫,“你是說,上一次救你的也是李復瑾,這個玉佩也是他的?”
“是啊。”她點點頭,“抱歉莫鈺,這玉我答應了還給他的,所以不能給你。不過,如果你實在喜歡,我去讓禮監造一枚新的的給你,保證比這個漂亮!”
“我沒想要。”隨手將玉丟回了匣層,視線卻依舊定定地凝視,腦中有許多凌亂而久遠的畫面層層盤旋,心如千疊。
……暗場……大雪……
……脂白的玉……紫衣人。
李復瑾。
又是他……
“莫鈺,既然你沒事了,那你先好好休息吧!這些天你不用跟着我了,反正我現在也出不去。”慕容素抱起木匣,“我先走了,小楓還在前殿等我去丟暗鏢!”
說着邁開步子就要跑出去,身後卻突響起一聲冽音,“等一下。”
她停下腳步,“怎麼了?”
莫鈺走上前,出手在她的腰封外輕輕地一挑,一個小瓷瓶立即落在了他的手上。
慕容素驀然瞪大了眼,“你……怎麼……”
他沒說話,只是取下壁上懸着的佩刀。
銀刃出鞘,刀鋒輕輕一轉,瑩滑的刀面映出了她一雙愕異的眼。
想到那日他背身拭刀,對自己的小動作早已瞭然於胸,慕容素的臉頓時漲得通紅,“既然你知道,你還……”
“我就知道,楓殿下每次找你,從不會有什麼好辦法。”他淡淡道,聽不出有什麼喜怒。
“下次,別再用胡椒了。”啓開瓶封將瓶裡的粉末盡數撒在地上,他迎上她瞪怔的目光,淡聲道:“傷眼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