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雲峰,並非是一座普通高聳的山峰。
這一處地帶處於涼、代、夏三國交界的關隘,乃三國之間一道最堅固、最有力的天然屏障,不受任何一國管轄,又共受三國供奉。這一帶受地勢影響,山勢連綿,重巒疊翠,山崖連延着高谷,一直延續得極其曠遠。官雲峰便處在羣山之間,乃此處山地中最爲高聳的奇峰,遙遠相望,峰顛雲纏霧繞,衆山覽小,可謂天然雕成。
有關官雲峰的傳說,這百十年間一直自三國間流傳甚廣。傳聞官雲山地帶崇山峻嶺,地勢險要,且山林深谷奇珍野獸遍佈,從無有人可自行通往。也就因着如此,官雲峰亦是爲平衡三國間戰起的障蔽。直到近百年前,一位青年隻身一人,自數月內獨闖官雲山,登頂官雲峰——至此,名動天下。
傳聞那青年其實乃一國之開國將領,自國安民定後,不知何故,封劍隱退,孤注一擲攀頂官雲峰,閉關修習道學。至那之後,青年的名聲便逐漸流傳。青年自封道號“君鴻鵠”,自峰頂起建官雲觀。他在亂世收養棄子孩童,受其武藝謀略,桃李遍天。更有甚者,傳說他曾自一次代魏之戰中助魏對敵,憑藉一己之力助國況已衰的前魏一舉擊敗強代,至此,使官雲峰成爲名動各國的盛道靈山。
從那以後,各國內無數仰慕者紛紛遠道而至,特來進香陳願,拜謁官雲觀鴻鵠道人。更有皇室世族之家,將族中孩童送予官雲峰習學,祈盼可得鴻鵠道人的些微指點,以得保家治國、振國興邦之良策。彼時鴻鵠道人年事已高,世人皆稱其“鴻鵠老人”。傳言他其實早已上窺天道,飛昇爲先,已非凡體之身。許是他已窺嘆到這天下日後的結局,故自前來求學的孩童中,挑選了最爲靈慧的十三位,收於位下作爲弟子。而那十三位弟子身份異殊,個個拔萃,又有各國皇室庇佑,真正令官雲峰呈現鼎盛之態。
然而傳說畢竟僅是傳聞,鴻鵠老人早已離世,其坐下十三位弟子亦早便離山分散,不知所蹤。官雲峰處於紅塵之中,但又自紅塵方外,這些年來雖依舊香火不衰,卻早已沒了傳說中那般興盛。人人只道官雲峰尚處每況愈下之勢,卻極少有人知曉,這背後隱藏的真實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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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開門,廣常匆匆步出來,懷中的水盆一片通紅,鮮血染遍。
“怎樣?”慕容梓的目光方纔觸及那一片緋色,額穴不由自主地一跳。揮手令他將血水儘快處理。目及他身後的來人,立即脫口問詢。
隨後步出的男子鶴衣廣袖,一身雪白道衫落上些碎的緋色血點,猶若雪地開綻的梅。迎上門外數人迫切的目光,他略訝了一訝,而後嘆了一息,道:“他傷的太實在重了。”
這是衆目所見的事實。一行人屏息靜氣,沒有片分的鬆懈,慕容梓由他繼續說下去。
“他身上共中七箭,雖都避開了要害,但其中四箭都已傷到了血脈。我已將箭鏃拔出,血已止住。但他若是遲遲醒不過來,我不確定能保住他的性命。”
一番話聽得人心思沉墜,衆人面色一凜,久久說不出話來。慕容梓的容色有些發白,但依舊保持冷靜,微默片晌,低聲開口:“君蕪。”她靜靜道:“你實話說,你究竟有幾分把握?”
君蕪自幼時起便承襲官雲峰醫閣一派,乃目前峰上醫術最佳之人,其醫道可同一國太醫院首臣可匹敵。如若他皆無力迴天,恐怕莫鈺此番不容樂觀。
默了默,君蕪淡然道:“我能做的,都已做了。其實只要他求生慾望強烈,我完全可保他性命無恙。只是我方纔探他的腕脈,發覺他脈象平和微弱,似乎是抱着必死的心態,受了這幾箭。這般,我便無法了。”
慕容梓怔住了。
搖了搖頭,君蕪讓開了門路,“現在只但願,他可以熬過這一關。”
微微嘆了這一聲,他再未多說什麼,很快離去。
幽靜的小室屋門半敞,透過那一線縫隙,慕容梓靜靜望過去。
榻上的莫鈺正在昏迷,身上的傷已盡數裹覆,眸睫深闔,極似正在沉睡。慕容素默默坐在他的身側,靜靜注視着他,臉上卻沒什麼神色,如同一個破敗的布偶,呆滯而木然。
三日前,自她在南山刑場布出燒山的消息過後,在場所有民衆一瞬譁然,將整個刑場鬧得龐雜不堪。她知道李復瑾不願放手,但這般情形之下,作爲帝王的他根本無法逆橫民意,故最終應允了她的所求,放任他們離去。
她猜測自他們一離,李復瑾便會立即下達追捕令。故一道快馬加鞭,馬上起身離了雲城。涼國境內自然無法再存身,短時之內又無法獲取出境官牒,她能想到的目前最安全的地方,便唯有官雲峰。官雲峰在近十年來自江湖中傳聞殞沒,卻極少人知,出自官雲峰的明線暗樁早已散遍天下各國。統便燕國的辰淵閣不過官雲峰的一處分支,而其實官雲峰,纔是而今天下情報網的真正總府。
辰淵閣這數年與官雲峰往來頗密,涼國國內的動靜官雲峰自是知曉,再加之慕容素與官雲峰間千絲萬縷的聯繫,官雲峰自然樂意收留。他們一行人馬不停蹄,徹夜無眠,終於平安到達官雲山之境。然還未及躍進山門,莫鈺卻已再抗忍不住,一頭陷入了昏迷之中。
這本也在慕容梓的意料之中。莫鈺的傷勢實在過重,自出刑場起便已是在苦苦支撐,而今得知慕容素平安,自然頓時鬆懈了氣息。慕容素卻幾欲瘋狂,跪地哭求官雲峰掌門,無論如何定要救活莫鈺。原本經君蕪的斷定,憑他的傷勢可可撐至現在已是奇蹟,即便救活,恐怕也會遍身傷疾,武功盡廢,不過只是勉強續命。可他終是不抵慕容素的苦苦哀求,不眠不休熬了兩日,到了目前的地步。
只是……
原地靜了少頃,慕容梓輕輕步進去,雙手撫住了她的肩膀,“素素。”
慕容素輕輕回過頭。
呆木無神的眼眸一片蒼涼,靜默了很久,她輕聲開口,聲音極低極低,“我聽見了。”
“……”慕容梓頓時失了聲色,想說的話剎那間全然憋悶在了胸口。她心中難過,一種說不明的酸澀逐漸瀰漫,五味雜陳。
“姐,你放心。”慕容素輕輕道,“我沒事。”
她雖這樣說,蒼白的頰卻兀地有兩行淚簌地滾落,打溼了僵硬的手背。淚滴微微發着燙,逐漸在手上涼去,涼若寒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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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復瑾眉眼一厲,驀一揮袖,一案的奏貼盡數拂落在地上。
殿內的羣臣頓時跪伏一地,如臨大敵般一片冷寂。
跪於殿中央的數名領衛不敢擡頭,額頭靜靜觸伏着地面,身軀輕微顫抖。
涼國復立這數年,滿朝朝臣還是首次見到一向溫潤冷靜的帝王這般暴戾,尤若一隻寒冬的鷹隼,眉宇盡是陰沉。事件的起因是因爲追捕令所尋的一個人,數日過去,要尋的人渺無蹤跡,也終於磨掉了他最後一絲耐心。
“怎麼可能找不到!”年輕的帝王額紋緊蹙,方纔幾日,原本平滑的頜角已然消瘦許多,冷怒的面龐隱隱透出戾氣,又隱約夾雜着幾分滄桑,怒意漫彌,“不過是一個人,至多還能逃到哪裡?你們究竟有沒有仔細搜尋?!”
“陛下息怒。”
一室的朝臣低言慰勸,僵滯了許久,最首負責追捕的領衛擡頭躬禮,鼓起勇氣道:“稟陛下,追捕令乃逃犯出逃三日後方纔啓用,三日之久,變動頗多,臣已多加調動人手。可人海尋人,無異撈針,實在難覓行跡。臣定當竭盡全力搜捕,望陛下息怒。”
李復瑾冷冷一哂,語氣冷漠如冰,“當日逃犯自出刑場後,已有目擊民衆稱其往西北方向出城而去,怎就難覓行跡?西北一帶,五府三州,有何難尋?愛卿究竟是未覓其行跡,還是有意窩藏逃犯?也未可知!”
領衛聞言登時一凜,俯首駭道:“陛下!臣惶恐!臣知逃犯奔赴西北方向,早已在追捕令方下時便啓動了西北的捕令。可自西北傳回的消息稱,西北五府三州之地並未探出逃犯的蹤影,並非臣有意窩藏隱瞞,陛下明察!”
“雲州無蹤,雲山無蹤,五府三州無蹤。”一句句念出目前已知的訊息,李復瑾的氣息更爲陰森,“所有可知的地方都無蹤跡,難不成,這人會憑空消失麼?!”
悄悄抹了把冷汗,領隊努力令自己鎮定,“也並非是憑空消失,經這數日追尋,臣倒有一假設,望陛下勿怪。”
“什麼?”李復瑾眉心緊蹙。
“臣懷疑,逃犯等人,目前正處官雲峰。”
“官雲峰?”
“正是。”領隊定聲道:“西北之地,除卻五府三州,唯一更可着人藏身的,便唯有官雲峰,亦是追捕隊無法探出之地。故臣懷疑,五府三州既無蹤跡,那逃犯等,當在官雲峰。”
官雲峰官雲觀,這百十年來隔絕中原與北地的天然屏阻,他自然知曉。靜了一瞬,李復瑾凝神下令,“那就派兵,上官雲峰!”
“陛下不可!”殿下立時有朝臣諫言,高聲勸阻,“官雲峰地勢特殊,況尚有官雲觀扼守。這百十年來三國無一越界。一旦涼國涉足官雲山之地,恐怕會遭代、夏兩國猜忌,屆時恐引戰亂!”
左右不行,李復瑾冷拳緊握,面色蘊起無聲的憤怒,道:“如此說來,此事,是無法可解了?”
殿中靜了靜,一時竟是無人回語,面面相覷。
“廢物!”李復瑾驟然大怒,猛一扣手,重重鑿向桌案。
迎着上頂爆裂般的怒火,領衛小心開言,“陛下,依臣之見,陛下尚可率先修書官雲峰掌門。官雲峰雖處江湖流派,但自立觀起,自天下便處中立之勢,無由冒險藏匿逃犯。如若此番逃犯確卻在官雲峰,官雲峰受陛下之高壓,無懼不肯交人。否則,官雲峰與陛下逆行,當爲我大涼之敵,屆時再派兵入山尚及。”
恰當其分的舉措一一入耳,李復瑾眉目稍霽,終於舒緩了怒色。
西北,官雲峰。
素素……是否真的在那裡?
當日刑場受脅,他無可奈何,在重壓之下不得不將他們放行。待到南山埋伏盡退,他回宮遣調追捕令,已然太晚了。所查的結果無疑是那一行人已出了雲州,雲山如月亭亦人去樓空,沒了半點蹤影。
下令舉國搜尋,得到的結果卻是一無所獲,最終得知的消息,便是他們赴往了西北的方向。而今忽知她或許就在官雲峰,激動的同時,又莫名有了幾分迷茫。
他不知這樣做究竟是否是對的。當初他下令賜她死罪,私心裡卻從未想過真正讓她死。他只想令她受些苦頭,讓她心甘情願同自己一起。他知道她恨他怨他,但只要她能跟他在一起,她在他身邊,他什麼都不在乎,什麼都願意。
所以他調兵遣將,翻山越嶺,一定要找到她。縱然失了這天下,縱然搜便碧落黃泉,他也不會放棄她一丁點的痕跡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