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容素藉辭推卻了送行夜宴,本是想避開與拓跋冶臨面,誰料竟會半途生出變故。她聽說了宴上的風波,詫異之餘,竟莫名有些欽佩起徐韶冉的膽量。
按照線人所提供的訊息,徐韶冉此番以身犯險,是抱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要一擊置她於死地。她以性命做籌,面聖揭發而今的昭儀白氏並非自雲水村而來的民女白芷,其真正的身份,實則,是前朝大燕國的定國公主。
這個消息無疑是枚重磅□□,一剎驚詫了在場所有朝臣。即便她並無實據,憑這一語也足以在衆人心上埋下一顆疑忌的種子,無論是與否,只消這陣波浪翻掀,憑藉大涼對前朝的忌憚,便足可令她頃刻失寵,甚至致命。
徐韶冉本自去年祭典之事後便被廢黜,早便是顆被棄的廢棋。以她現在罪奴的身份,便是靠近內宮宮門都絕無可能,更不消說是同如今這般隻身闖告聖殿,想來必是受人指使。而那背後的指使者她根本無須猜測,粗略一思便知是誰。
淇玥。
慕容素不禁冷哂,在琉畫的侍奉之下着好宮妝流裙,靜步前往宴席。
進去的時候,殿上正是一片凝寂,李復瑾的聲音方好傳來,平靜得聽不出情緒,“你說,白昭儀乃是大燕的定國公主?”
她靜靜停住腳步,立在殿門外一尺的地方,凝視着殿中的動靜。
“是。”徐韶冉跪在殿下,一身素服破爛陳舊,背脊挺得筆直。她答得毫無猶豫,語氣更是肯定而決絕。
“你有何證據?”李復瑾面無表情,席案的手卻已逐漸無聲收緊,死死盯着殿下的人影,“你可知,御前妄言,是何罪名?”
位於側席的拓跋冶饒有興趣地眯了眯眼,視線一瞥,望到了殿外一道半隱半現的身影。
李祁景亦眉目深蹙,緊盯着殿中央的徐韶冉。
“回陛下。”徐韶冉俯首道:“罪妾曾親耳聽聞白昭儀與那汝墳殿中的公主婢女交流,罪妾絕無妄言,尚請陛下佐證!”
殿堂中靜了一靜,一聲嗤笑驀地從旁傳出,正出於沈妙逸的口中。她冷諷道:“既是交談,那想必是秘辛之言,怎會輕易教別人聽去?你既言之是親耳所聞,那先不言白昭儀所謂何人。你私闖宮妃寢殿,又該當何罪?”
徐韶冉的面容略一僵白,一瞬瞥過目光,冷冷回視沈妙逸,“罪妾本就是戴罪之身,何懼罪高一等?只是罪妾無能,萬不能眼見前朝賊人傷及陛下,陛下明察!”
沈妙逸冷哼一聲,方要再次啓口,卻教一側的淇玥捷足先登了,“陛下,無風不起浪,這罪妃既敢冒大不韙獨闖聖殿,想必定是發現了什麼。方纔她不是說汝墳殿正有一名那前朝公主的婢女?陛下召那婢女一問,豈不便知?”
李復瑾的目光微微一冷,不待開言,一旁的李祁景卻忽地笑了,率先出語,“皇妃娘娘可真是會說笑,那宮婢既是前朝之人,倘若白昭儀當真爲前朝公主,那宮婢還會叛主不成?”
淇玥冷冷瞪過去,“大涼司刑監酷刑無數,以命相逼,何怕她吐不出真言?!”
“娘娘真是狠心。”沈妙逸冷笑,面容卻沒什麼笑意,語意嘲弄,“也不知以命相逼,是能逼出真言,還是屈打成招的謊話更多些!”
話畢她長眸一瞥,直直視向殿中的徐韶冉。話語含沙射影,直望得徐韶冉心頭一悚,立即高聲道:“陛下,罪妾之言句句屬實,還請陛下明察!”
“怎的這般熱鬧?”——
一聲清音淡淡傳入,帶着三分笑意三分冷謔,令衆人微的一訝。
淡藍的宮裙自殿口輕劃,步履淡泊而鎮靜,正是慕容素。
拓跋茗眼前一亮,一瞬忍不住呼出聲,“白——”立即被拓跋冶制止,而後側首望向她。
徑直行至殿堂正中,自徐韶冉身側站定。慕容素畢恭畢敬地一禮,“臣妾,參見陛下。”
徐韶冉一瞬怒斥道:“定國公主!你想隱瞞到什麼時候?!”
“定國公主?”慕容素微微皺了皺眉,似乎根本聽不懂,旋即又笑了,道:“方纔聽聞徐充容聲稱我乃前朝公主,揚言不忍見前朝罪人傷及陛下,那本宮反倒想問陛下一句——敢問陛下,臣妾入宮兩年,可曾傷及陛下半分?”
殿堂之上,李復瑾的目光極爲複雜。靜靜凝視了她許久,平聲開口,“沒有。”
“你這是狡辯!”徐韶冉冷怒道:“你現在自然不曾,可誰知未來怎般?你既是前朝公主,誰知你接近陛下有何用意!”
她笑了,笑得悠然絢爛,只是面色卻顯得有些虛蒼無力,話語不掩嘲諷,“倘若本宮真是那位燕國公主,那陛下便是我傾國滅族的仇敵!本宮自入宮起,有無數的機會動手,若本宮真是,又爲何不曾動作?”
徐韶冉怔了怔,漸漸的有些慌了,厲聲道:“那你敢否令那公主婢女前來對質?”
似揪住了一株最有利的證據,她冷冷笑,“我親耳聽聞你與那宮婢深夜交談,她口口聲聲喚你公主,這些,你可敢認?!”
慕容素漠哂,“那婢女與本宮同居汝墳殿,平日自然不免交涉,你何以斷章取義?再者言之,那婢女身份特殊,連陛下都有幾分顧忌,尤其是你想召,便能召的——?!”
凜冽的氣勢極懾心魄,徐韶冉一愕,勢頭立即削弱了。衆人心知白昭儀一向難欺,可卻是第一次見她如此言辭凌冽,不由皆怔住了。
曠大的大殿陷進沉寂。咬了咬脣,徐韶冉心頭一橫,猛地叩首,“陛下!白昭儀辭鋒凌厲,罪妾無法反駁。罪妾只有一句,白昭儀真乃前朝定國公主,求陛下查辨!”
高位之上,李復瑾的目光深邃如淵,漸漸抿起脣。
詭異的默然無聲蔓延,逐漸在殿上形成一片凝凍般的冷寂。他定定凝視着殿下的那道蘭影,無數情緒在胸膛化開,酸澀難辨。
她……
究竟是……
——“咳!”
忽然一道咳音破了凝默,衆人錯目望去。
“不過是驗證白昭儀是否爲定國公主,何須這般麻煩。”
出聲的竟是一直旁觀的拓跋冶。
迎着所有詫異古怪的視線,他懶散起身,目光一巡殿上衆人,最終落上了慕容素。
他靜聲道:“本宮不巧,曾在數年前與定國公主偶臨一面,一探,便知。”
·
慕容素在涼宮兩年,自問如何艱難的險境,即便是此刻立在這殿宇中央被羣鋒所指,也不曾有過多少緊張。卻拓跋冶聲音落定的這一刻,突然感到慌悸,目露一絲彷徨。
她不知拓跋冶究竟是何用意,以往這數月,她雖一直對他心存忌憚,但好在一切安虞,更未掀起什麼波浪。她已不再糾結拓跋冶於她究竟是敵是友,本以爲只消過了今夜,待他回去代國,此生便再不會同他有何交集。卻不想命運弄人,竟可將形勢推舉至此。
整座大殿是沉在寂靜中的,無數道目光冰冷投射,神情各異。如一把把尖刻的利刃,欲要刺裂迷濛的紗,迫不及待地刺探事情的真相。她未曾看任何人,凝滯許久,將視線對上拓跋冶——
“哥哥……”拓跋茗心下驚忡,茫然地望着身側的兄長。拓跋冶動了動手,讓她安下心,在衆人的矚目之下立起身。
如死的靜寂下,拓跋冶神色自若,緩緩踱至她面前。
慕容素目光冰冷。
一側的淇玥暗自冷笑。本以爲此次至多隻是忌疑,卻未曾關鍵時刻,這代國太子竟可成爲自己的助力。而今衆臣皆在,即便復瑾哥哥有心維護,恐怕也無可奈何。只消可證實她是那定國公主,便足可一擊致她死地。
靜視着拓跋冶,慕容素的眸光凝寒如刃,纖指悄聲扣緊。
頓了頓,拓跋冶緩緩笑道:“拓跋冶冒昧,煩請白昭儀現出右臂胎痕一觀。”
她一怔,僵詫了許久,略帶遲疑地探出右臂。
輕翻服袖,藕白的小臂乍現眼前,如一截潔白無暇的雪玉,細膩而纖瘦。目光自她臉上停了半秒,拓跋冶垂下眸目,落在她的小臂之上。
慕容素的神色不曾放鬆,一瞬視線四巡,飛快掠過了整座大殿——盛宴重防,四下明衛數十,暗衛無數,距己最近的守衛僅十米。而殿門在百米之外——
一殿的人屏息凝視,靜如寒蟬。或許未過多久,她卻感覺無比漫長,每一秒都似煎熬。她的心跳越來越快,不自覺地揪緊了裙裳。
……
…………!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