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皇兄。”
一聲輕喚,李復瑾擡起眼。
李祁景大步踏進寢殿,輕地一躍,懶散地倚坐上桌案。執起案上茶盞一飲而盡,又隨手自一側攜起了一枚荔果,輕巧丟入口中。
“下去。”李復瑾只瞥了一眼,立即淡聲下了命令,視線又轉而回歸自原處,“別碰我的劍。”
他微微一訝,咬着鮮果側眸一瞥,果然一把淺金色的短劍映入眼簾。那劍身亮而輕薄,望着更像是女子所使。指尖一挑劍鞘入手,他左右翻看把玩,“這劍有什麼好看的,能讓你看這麼半天。”
李復瑾不動聲色地奪回劍鞘,慢慢收劍入膛,依舊不曾看他,“你這數日不見身影,怎麼今天會突然過來?”
“自然是有好事。”
“你說。”
“今年中秋鳳凰臺宴,怎麼樣,要不要來?”
他微微笑一下,不負他望果然搖頭,道:“不去。”
“就知道你會這麼說。”李祁景倒絲毫不感意外,俊眉一挑俯下了臉,別有神秘地笑謔,“今年,有美人。”
李復瑾恍若未聞,淡定地翻了一篇書頁,“你知我向來不喜熱鬧,你們鬧吧,我便不去了。”
“有美人都不去?”他禁不住詫異,繼續拋放誘餌,“我府上的藝姬個個可都是數一數二的美女,你難道就不想過目一觀?”
他依舊搖頭,連拒絕的話都乾脆省了,片刻不曾回語。
“罷了罷了。”見他絲毫不感興趣,李祁景泄了氣,“除了那定國公主,想來你那眼裡也再容不下旁人。”
李復瑾輕微一怔。
“參見陛下、王爺。”一道酥柔入骨的聲音這時響起。
李祁景愣了愣,下意識遁聲回頭。只見一個身形嬌柔的女子輕盈步近,手中端着一煲溫熱的濃湯。臨近案前,她畢恭畢敬地躬下身,聲輕語柔,“麗姬冒昧,未經傳喚擅自入殿,還望陛下、王爺恕罪。”
李復瑾仿若司空見慣,擡眼望見胞弟的神情,心下只覺好笑,道:“麗姬,你怎麼突然過來?”
“回陛下,麗姬看天色已晚,擔憂陛下批政疲乏,便特製了這醒神湯送予陛下,望陛下品嚐。”
“知道了,放下吧。”他淡淡道。不再看她,目光已轉回了書冊。
“哦……”一旁的李祁景忽然頓悟般嘆了一聲,語調拉的深長,“怪不得你百般不願移駕我鳳凰臺,原來是已有美人在懷,看不上我府上的藝女。”
李復瑾並不解釋,微思少頃撂下書冊,吩咐道:“麗姬,你擡起頭。”
頓了頓,女子依令擡首,楚楚憐人的秀顏清麗而嬌怯,方一入目,李祁景赫然怔了怔,“你……”
“下去吧。”李復瑾立刻命令。
“是。”
直待女子完全走出了房間,李復瑾終於轉過臉,脣角的笑意淡淡,“如何?”
“倒是與那阮美人有幾分肖似。”
雖如此說,李祁景心下卻深覺不可思議。這般貌似,早已遠遠超出幾分。世上真會有如此相似之人?
“是啊。”李復瑾深深嘆了口氣,語重心長,“能在世間芸芸中尋到此女,我們的左相大人,也着實是不易。”
話一入耳,他猛然一驚,“你說她是淇……”
他神色頗深地望了他一眼,深長的目光答案顯然,並未直接點破。
李祁景瞬時瞭然,默了片刻旋即一笑,“爲了自己女兒的地位,用另一個女子來固寵,也真不知是佳策,還是愚蠢。”
李復瑾輕輕一哂,不置一詞。李祁景繼續道:“不過這麗姬雖妙,但與我府上一藝女相及,還是差的太遠。”
“哦?”李復瑾的神色立即變得有些異樣,眉眼隱含諧謔,“看來你近日豔緣不淺。”
“那倒不是。”他略略失笑,嘆道:“只不過這麼久以來,第一次有些許成果,格外惜才罷了。”
李復瑾手中一頓,“你已擇出人選?”
“七成吧,還不確定。”他搖了搖頭,向口中丟了幾粒甜果,輕輕咀嚼,“不過我覺得,八九不離十。”
“是個怎樣的女子?”李復瑾隨口而問。
他沉思了一下,“相貌、藝技都不錯。性情堅韌,心思細密,有耐力,也有膽識。”隨口敘說,忽地似是思到了什麼,他忽然神秘地笑了笑,“據聞,還會跳你與那前朝公主獨創的劍舞。”
這一言方聞及,李復瑾的心登時停跳了一下,“你說她……”
好整以暇地觀賞着他的神情,李祁景倏然笑道:“放心,我已查過,是個農戶出身的民女,身份無虞。”
他瞬時默然,視線下意識落向了一側的短劍,混雜的面龐辨不出情緒。
“她各方條件都不錯,唯一惱人的就是爪子太利了些,活像只野豹,若不能完全掌控,恐怕會誤傷了自己。”回想起那個淡然凌厲的女子,李祁景真不知是該頭痛還是該慶幸。
“看來,你遇到了一個強敵。”他恍惚抽回思緒,話語漠然平平,掩蓋了心底的澀意。
微的一默,李祁景倨傲一笑,狹長的眼眸裡有着銳利的光,“那又如何,我自有辦法。只要能將她馴服,她會成爲我手中一枚最精銳的棋子!”
·
慕容素就此成爲李祁景手中的一枚棋子——
此後數月,她竭盡心力刻苦修習,勤勉儲備,養精蓄銳。所汲之處,從天文地理至醫學藥理,自舞樂藝技至妝容禮節,千般百類無不涉全。
不再回想過往數年的種種,也放棄了思考這一切對己的利損得失。摒棄所有顧慮,轉而選擇衷心應對一切難題。甘願被操縱,也甘心受利用,將自己變成一步真正的棋。沒有掙扎,沒有抵抗,亦心甘情願地用盡各種陰詭謀略。
每當夜深人靜時,她總會心泛恍惚,自己是誰?處在何處?又爲何會在此?偶時的一瞬,她幾乎真的覺得,她已不是自己所識的那個慕容素。無數次舌尖輾轉,她提醒自己,她叫白芷,她是白芷——也只能是白芷。
試煉般的培訓效果十分見效,不過數月,她已可以輕鬆應對李祁景拋來的各種難題。不僅如此,月夕鳳台一宴,她素衣一舞豔壓羣芳,大放異彩。白芷之名逐漸漫流,坊間流言紛起,人人皆知敬北王府有一舞姬,斬雀一舞絕世獨立,可謂傾人傾城。
——鋒芒初露。
這數月過的充實而辛苦,許是時機漸熟,李祁景一改數年的蟄伏策略,自朝中隱秘擴張親信暗樁,悄然攬權鞏固地位。府外的局面艱難緊迫,李祁景置入空前的忙絡,爲取信任,她主動請纓,分擔了他在府內所控的大半事務,從旁助力配合。
起初她行事生疏,由他指引才僅能勉強應對那些繁冗的事務。逐漸深探熟稔,她不負所望地開始獨自應付,漸漸得心裕如。她承襲了由他所授的各類陰陽手段,由被動執行改爲主動謀策,從容不迫地完成各種任務,各舉一擊中的,當真無二。
如他所願,她真的成了一枚棋子——一枚最精銳的棋子。
這場隱秘的謀嘯暗流涌動,風雨欲來,似乎正等待着一個合適的時機,頃刻迸發爆破。而在爆發之前,這所有的一切都仿若局中的一子,順着設局人所望的方向,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。
時間推流,風過如煙。
轉瞬,一年已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