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後查到的結果更加令人瞠目。
爲着謹慎,慕容梓最終決定先將莫鈺的情報捺下不發,暗裡遣人調入央華宮,不想竟在棠妃私寢內尋出棠妃與棠黎互通的密信。信中言明瞭壽宴襲刺的所有事宜,計劃謀策無不鉅細。
不過幾日,西疆方向又出現了另一道響動。
棠黎身邊的副將主動入都招罪,指認棠黎私下籠絡朝臣,暗結代國太子,私設府兵等重罪,所言一出便駭驚朝野。慕容念立即下旨遣軍封查五威將軍府,從將軍府搜查出的種種私信密函佐證了所招屬實。整個案件的風向再一次猛然鉅變,全然指向棠氏一族。
在棠黎與拓跋冶的密信中,寫明瞭所有有關宴刺及流言的策動計劃——宮女如雀早已是棠氏一早便埋於燕宮的死間,只待時機成熟啓動,入冊司賓監。壽宴時的襲刺只是迷亂人心的幌子,而這一局的真實目的,其實是那枚釘在慕容素身上,淬了樨尾蘭的青鋒針。
如此無疑是一石二鳥之計。如雀長居長秋宮,明面同央華宮毫無任何關聯。即便牽扯,至多隻會牽連宋婕妤及司賓監。又可將慕容素一舉殲除,可謂數得。
至於密會之談,僅僅只是未雨綢繆之策,未曾想竟真會有人破了樨尾蘭毒,宋婕妤又在此時懷胎。人言可畏,當日之事本就鮮少人知,本就模糊的真相配上刻意扭曲的說辭,足以利用流言置她於死地,且絕對是比樨尾蘭更殘忍的折磨。
而此局的目的,僅有一個,便是爲了慕容楓的太子之位。
密函中赫然言明棠黎此番與代國達成共識,只消代國力保慕容楓成功入主東宮,待慕容楓繼位,大燕許割涼州至荊陽五座城池奉予代國,並允有生之年不侵代地。
如此,無異於將大燕的北防地區盡數賣給了代國。
證據確鑿,慕容念勃然大怒,下令封鎖了央華宮及將軍府嚴審。朝堂內外一片噓唏。棠氏卻一直拒不認罪,終日喚冤央求面聖。
僵持數日,慕容念終於依求踏入央華宮的宮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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央華宮內一片零落,早已不復數日前的榮華。
殿堂內設列的金瓷鎏玉已全被褫奪,室內未燃燭火,緊閉的門窗壟斷了所有日色,無一不顯衰敗。
棠妃跪在階下,素衣脫簪,烏絲散亂,數日的驚變使她再也沒有往日的雍華。她以額觸地,雖面目憔悴枯頹,卻仍一口咬定硬聲道:“臣妾求陛下明鑑,臣妾冤枉,棠氏一族冤枉!”
慕容梓立於一側冷眼旁觀。慕容念異常漠然,聽其聞矜,輕一拂袖丟落幾封密箋。
密箋很薄,行文筆跡卻異常熟稔,她只輕一瞥便臉色剎白。定了許久,俯首下去,“陛下,臣妾承認,公主與拓跋冶私通之言,確是臣妾指使,可宴刺一案,絕對與棠氏一族無關!”
“如今人證無證皆在,你還矢口狡辯。”
“這是假的!”瘦削的雙手恨然緊握,她銀牙狠咬,怒火引燃了雙眸,似恨不得將背後之人挫骨揚灰,“臣妾發誓,臣妾從未同兄長通過此信,這定是他人爲陷害臣妾及兄長所創制私放的僞作之物,還望陛下明察!”
“你說這些皆是僞作之物?”慕容念面不改色,神色決然而不容置喙,“既是如此,你告訴朕,你的央華宮向來戒備嚴密,誰可在你的寢殿私房此物?還有這通敵之信,棠黎的密室機關重重,除卻棠黎本人,又有誰可隨意而入!”
棠妃臉色駭白,未待駁口,接然而至的威壓令她赫怔,“而且,你以爲年前你與棠黎的謀劃,朕全然不曉?”
“張晉,沐之靖,衛相……”冷冷念出幾個名字,慕容念漠地一哂,一封陳舊的私信落入她膝前,“重金收買外官,籠絡朝臣,私訓府兵……棠黎究竟想做什麼?莫不是要造反麼!”
“不是!”她猛地駁口,枯槁的容色一片灰霾,“我們只是——只是……”
“你們想讓羣臣上諫,力保小楓入主東宮。”冰冷的眼神注視着她,慕容念話鋒隱露薄諷,“大燕建國不過十年,小楓尚未及笄,你這個母妃,對這儲君之位倒是急得很!”
“臣妾知罪!”心頭瘋涌着說不透的駭然和空茫,棠妃以額觸地,咚然一響,“可臣妾願以命起誓,宴刺之謀,絕非臣妾指使!”
慕容念卻不願再聽,斷然轉身,“來人。”
“陛下!”棠妃大驚失色。
“陛下。”緊閉的宮門輕地一翕,衛央隻身踏進,恭敬躬禮,“楓殿下求見。”
“他?”慕容念微一蹙眉,卻並不意外,瞬間淡道:“不見。”
“可……”衛央面露爲難。
殿外是時忽起一陣騷動,行攔喝退聲頻頻響起。未已,一個黛色身影已然破開重重禁衛閃身而進入,屈膝跪地,“兒臣參見父皇!”
“你來做什麼。”慕容素面無表情,氣勢淡漠威迫。
慕容楓面白如紙,背脊如竹筆直,話音十分清晰,“兒臣來請父皇恕罪。”
“你想替你母妃求情?”
默了頃刻,他閉了閉眼,昂首吐的卻是兩個字,“不是。”
不待慕容念問詢,他立即又道:“兒臣此番,只是向父皇請罪,請父皇恕罪!”
脫口的話令屋內的所有人都稍一錯愕,慕容念怔了一下,“請罪?”
“是。”深吸一口氣,他似乎下定了決心,俯首定聲道:“兒臣有罪,母妃之行,兒臣實際早前便已知曉。是兒臣知情不報,釀流言沸國,皇姐受辱,大燕淪爲諸國笑柄。兒臣自知有負父皇皇姐,兒臣知罪!”
“楓兒!”棠妃大驚,驀地出言喝止。
慕容念神情凝縮,目色寒如冷刺,“你早就知道?”
“是。”
頓了片刻,慕容念漠然一笑,“好……”
好什麼他並沒有說,卻教屋內衆人心泛悚然。慕容楓此舉看似克己攬過,卻極易引得慕容念誤認他蓄意奪嫡與之聯合,失爲一個糟糕的辦法。
“陛下。”稍一靜默,棠妃心頭一橫,決然叩首,“臣妾蓄意誹謗,欺君妄上,罪該萬死!但臣妾以命擔保,楓兒同此事毫不相關,陛下明鑑!”
慕容梓也終忍不住出言,“皇叔,依阿梓看,此事必有……”
“郡姐稍安勿躁。”她話未說完,慕容楓已然凜聲截口,垂首清道:“兒臣自知罪孽深重,不欲自辯,只是兒臣顧及母妃生育之恩,左右爲難,尚才行錯。母妃之過,兒臣不敢妄求父皇寬赦,只望父皇可應兒臣一求,以抵緩母妃之過。”
默然盯了他良久,慕容念凜然開口,“你想求什麼?”
慕容楓十指緊握,一字一句,格外清晰,“兒臣求父皇下旨,此生,不允兒臣爲入主東宮!”
此言一出,一室的人盡皆色變。
“楓兒——”棠妃幾乎以爲自己聽錯,聲音都啞了;
慕容梓神情一凝,許久未緩過顏色;
慕容念沉吟許久,眉目如潭凝沉,“爲什麼?”
“母妃此次行錯,無非鬼迷心竅,妄以兒臣爭奪儲君。兒臣心知父皇心中自有定數,豈容他人置喙?而今之禍皆因這它而起,既是如此,兒臣自甘萬死,尚祈父皇恩准!”
空氣彷彿凝滯了。
整座宮殿蕩着一剎如死的靜謐。少頃,慕容念淡淡啓口,“你可知你在說什麼?”
慕容楓面龐雪白。嘴脣翕動,話音清楚吐出,“是。”
棠妃猝然跌坐在地上。
望着跪於階下的慕容楓,慕容梓心內冗雜。
棠妃最想要的,便是這太子之位,如今形勢固然不妙,但只要力保小楓無虞,不怕日後尋機翻身。而小楓出言此求,則表明了此生都再無名正言順即位的可能,無異於絕了棠妃所有的心念,也斷了自己的後路。
她看不透慕容楓究竟在想什麼。自闖宮起,他便一直垂首而跪,目落膝前。自始至終,都未曾望過自己的母妃一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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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日後,棠氏謀刺叛朝的判決傳遍舉國朝野。
棠黎聯合棠妃預謀犯上,其罪難恕,依律當誅。但念及時逢君王整壽,且身具開國之勳,最終只懲棠氏上下九族流放漠北,永生不允其赦。
棠妃散佈謠言沸國,栽贓宮妃,顧及爲妃多年且育有一子,僅薄懲褫奪妃位,謫貶庶人,永禁央華宮。
這無疑是令所有人都最滿意的結果,也是最具說服力的。嫁禍宋婕妤與定國公主,無論何因棠氏都有足夠的理由。棠氏擁兵自重,行事狂妄,爲儲君位不擇手段。朝中早有官臣心存芥蒂,卻怯於權勢唯可隱忍。如今巨大的黨羽轟然倒臺,再無人有此忌憚,紛紛盡情鄙責其過。
數日之間,棠氏一族迅速隕落,一落千丈,身敗名裂。
站在窗前,李復瑾一直沉默。
“侯平。”聽他說完所有結果,他輕輕吐出話語,聲音是毫無起幅的平淡,“你說,這樣的手段是不是太狠。”
棠氏衰竭,無論於大燕還是棠氏本身,都是一場兩敗俱傷的較量。一族貶謫事小,大燕至此卻折損一名力將,可謂國哀。棠氏自以爲是掐中密會的命脈便可憑此掣肘慕容素,卻殊不知黃雀在後,最終致使一族傾覆。
這本是一場交錯而龐大的局,佈局早在甚久前便已開始。劍舞、宴刺都不過局中鋪設,密會也僅是迷環。
棠妃芥蒂慕容素已久,想引她發現慕容素與拓跋冶同處一室並不困難。他只待如雀曾在長秋宮的檔牒被輕鬆尋出,不消他有任何動作,只要可制約宋婕妤,棠妃必然首當其衝。
慕容素與宋婕妤一向交好,宋婕妤受宴刺牽累,慕容素必會替她執言。棠妃爲壓掣宋婕妤,遲早會將密會之言流出桎梏慕容素,意料之外的是沒想到棠妃恰時有孕,使接下的計劃格外順遂。
僞作棠氏通敵的證據更是簡便,只消時機成熟,羣民激憤,引着莫鈺尋出“真相”易如反掌。至於如雀,自然早非真的如雀。蛾網的諸多死士皆用於此。
他鮮少會問這樣的問話,侯平愣了一瞬,轉瞬如常,“公子,您走到今日這步,所歷的不易您最爲清楚,切不可因一時心軟而放棄。”
李復瑾靜默片刻,嘆了口氣,“可他們畢竟無辜。”
“不是我們,也會是別人,這也是慕容念所希望的。”
心頭的沉重稍輕,李復瑾沉默了。
他說的不錯,這的確也是慕容念所希望的。
棠黎擁兵自重,又生性驍勇,即便並無妄上之心,僅爲儲君之位奔波,於君王而言也是威脅。慕容念先前雖一直佯裝不知,但恐怕早有心除之,已固國綱。
更或許……慕容念也知此案棠氏實屬冤抑,只是需要它作爲打壓棠氏的理由。
狡兔死,走狗烹。這是歷來的道理。慕容念不會放任棠氏一人擁兵坐大,也無法短時間內以其他外力平衡他的勢力,那麼便只餘將其權勢盡數褫奪。何況棠黎所爲確實惹人深忌。散佈謠言、權絡朝臣皆爲真實,再被他混以別有用心的說辭,便足以混淆所有答案。
他要行的,是一條極爲艱險的道路,不可有半點踏錯,即便要以無數人的鮮血做代價。如若行差,萬劫不復也不爲過,他相信無論換做任何人,都也會如此選擇。
只是這般,如何可算作他自贖的理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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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鈺剛一進殿,便望見慕容素獨自一人赤足倚在苑中,凝神望着頭頂的夜幕。
月餘來的動盪使她衰頹不少,身形也較之前更爲孱瘦。他沒出聲,褪下外衣走上前裹住她的裸足。她輕輕回過頭。
“莫鈺。”
“嗯。”他低應了一聲,“楓殿下向你告了別?”
“嗯。”她垂着頭,幽黑的瞳眸不泛一點光亮,“他一定很怨我。”
“這不怪你。”
“我沒想過事情會成爲這個樣子。”低微的話音渺不可聞,她蜷住雙膝,胸臆是難言的滯澀,“我雖然確實討厭過棠娘娘,但真的從未想過置她於死地。”
棠妃被謫幽禁,棠氏一族流放,於僅十三歲的慕容楓而言,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。儘管此案同他並不相關,但畢竟棠妃的謀劃他確實知曉,心愧難當,遂在判決宣下的當日請柬慕容念,請命離都護守皇陵,以責其過。
慕容念思慮良久,最終應了他的所求。
無論他此求目的逃避或是沉靜,此時離去都是最好的選擇。棠氏謀逆,將他亦推上風口浪尖,城門失火,禍及池魚,儘管他以不入東宮爲誓力證清白,卻禁不住天下人的深忌。人心的天平而今已全數傾向了宋婕妤腹中的孩子,如若她果真誕下皇子,怕是皇城再無慕容楓的容身之處。
莫鈺卻一直心神不寧,甚至頗感陳雜。
他但願這真的是此事的真相,否則他實在難以想象,那背後的人佈下如此大的一個網,攪得整個大燕風雲動盪,究竟……爲何目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