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奠前一日,徐韶冉來到了汝墳殿。
“娘娘!”
殿內的燈光極暗,未曾點燃半分燭火,更不消說是取暖的炭火。時臨冬季,寒風習習,入骨的涼意。
慕容素擡起眼,眸中一瞬映入了那個溫順柔弱的女子。她輕扯脣角,費力露出一抹略顯蒼白的笑,卻沒什麼笑意,“你來了。”
徐韶冉微笑,望着她憔悴雪白的面頰,不禁有了憂心,“宮中都說孫小姐的容貌毀了,是娘娘做的,這才遭到陛下閉宮禁足,娘娘,這可是真的?”
“是真的。”她嘆息了一口氣,笑容隱去,“但不是我做的。”
徐韶冉自然知曉,乍然聽聞仍覺驚詭,指尖微微蜷起,“怎麼會這樣?”
“有人要陷害我。”
“那娘娘可知是誰?”
她點了點頭,大抵是覺得太過疲憊,無力地闔上睫。
“是誰?”徐韶冉立即詢問。
頓了頓,慕容素猝然睜眼,吐出了一個名字,“淇玥。”
“淇皇妃?”徐韶冉震訝,仔細一思,深覺不可思議,“怎麼可能……”
“不可能是別人。”她冷冷地抿起脣,幽深的眸映着昏暗的光亮,冷漠深沉,“我與孫岫香一同折損,只對她最爲有利,除卻她,別人沒有理由這樣做。”
徐韶冉依舊怔愕着,沒有言語。
“她利用了沈妙逸,在我殿中置放紅檀藥香與白皁草,利用我打擊孫岫香,再最終拖我下水,一舉兩得,真是個妙局!”冷凝的瞳仁黑白分明,卻尤若凝着寒刺的霜冰,冷漠異常,“可惜我百密一疏,原以爲這露凝膏經過孫岫香之手,又是我親制,絕不會有問題,誰曾想她早已設了陷網,只待我和孫岫香跳進去。”
怔忡了許久,徐韶冉蛾眉凝蹙,聲音放得極低,“娘娘,那您想怎麼做?”
一枚細小的藥囊現在她眼前——
慕容素面色森冷,“以彼之道,還至彼身。即便我落了,也斷不會白白便宜了她們!”
徐韶冉一驚,瞬間似乎明白她要做什麼,“娘娘,您想在祭典上——”
她並未否認,目光遠遠凝向了案上的薰香,香火微燃,輕渺的香絲慢慢飄繞,柔似霧雲。
·
第二日,天尚未亮。
皇城門啓,儀駕出城,赴往雲州西郊麓山祭臺舉行祭禮。
數百輛馬車浩蕩蜿蜒,自東向西綿延百里。子央大街全街封禁,祭臺百里之外戒備森嚴,上千臣民積袂如雲,遙遠矗立圍觀。
祭臺極大,待衆人行至,遠處的天際已初露曦光。上百妃臣依次陳列,有序圍列於祀臺周圍。身位稍重的立於上首,其他衆人皆置於階梯之下,唯李復瑾與李祁景二人立於最頂,深裝長立,盥手設酒,閉目靜神。
待天光初露,李復瑾長身直立,至祀臺前,升自阼階,搢笏焚香。他神色凝重,緋黃的曦光映着臉龐,冷淡的告言蕩於祭臺山間,清晰而沉靜。
整個祭臺鴉寂無聲,待告言完畢,香火燃盡。一行侍婢宮人有序列前,服侍衆人盥手帨升。侍婢斟酒入盞,衆人執酒敬禮,頃灌茅沙之上,待以之祭祀過先祖仙神,將餘酒飲啜,方爲初成。
沉濃的酒液緩慢流淌,空氣中都似飄浮起濃郁的醇香。一片沉濃之中,淇玥以指蘸酒,跟隨衆人點祭天地,神色仿若聖者般凝定。她閉目傾默,待司儀話畢,方慢慢執起盞,以脣沾染——
打破典禮的是一道急迫的聲響,“娘娘別喝!”——
下一秒,祭臺之上,猝然響起一聲酒盞落地之音,驚詫了衆人。
慕容素跪立在內圍的邊角,本不知階臺之上發生了什麼,只聽那一句急促的“別喝”,猝地睜開了眸,望向臺上。
祭禮中斷一向被視爲不祥之兆,這猝來的詭變無疑令所有人都怔愕住了。淇玥怔了半晌,愕然地望着裙襬處洇染的酒液,登時怒火上涌,一掌摑了過去,“大膽!中斷祭典,你不想活了?!”
“娘娘別喝……”
徐韶冉的眸睜得極大,訥訥地看着墜地的酒盞,胸口劇烈起伏,“祭酒中有毒!”
細微的話音仿若平靜丟入湖面的滾滾流火,驟然自人海之間驚起一片軒然。
“你說什麼?”淇玥容色頓變,一瞬間只覺胃中江海翻涌,嚥下去的酒液彷彿變作烈火,鋪天蓋地的灼燒了。臉色剎那詭白。
“酒中有毒。”徐韶冉喃喃道。忽地伸出手,指住了階下的慕容素,“白婕妤在酒中下了毒,欲毒害皇妃娘娘!”
四下衆妃羣臣瞬時譁然。
淇玥怔愕地錯目,喬虞驚駭屏息,其他衆人亦是震訝難解。一直靜立臺上的李祁景錯愕回眸,與李復瑾稍一對視。卻只見對方俱是迷訝地搖了搖頭,更是震驚難明。
“原來是你。”——
靜寂中一道清影緩緩步上臺,神容凝定,行至從容,目光淡定冷漠。
徐韶冉的臉上閃過一瞬的慌亂驚惶,轉瞬震驚下來,化作一片哀痛之色。她忽地跪下,痛心疾首道:“婕妤娘娘,您毒害皇妃乃重罪,臣妾……臣妾不能幫您!”
“毒、害。”舌尖輕唸了念這兩個字,慕容素幽幽嘆了一聲。
她淡然微笑,輕踱上前,執起了猶殘的半盞濃酒,未曾遲疑,仰頭一飲而盡。
徐韶冉的神情頓時僵住。
“這酒中並無毒,你爲何出言污衊本宮,欲加毒害?”
“這不可能!”徐韶冉完全驚住了,臉色頓白,定了定,轉向了淇玥,“皇妃娘娘,臣妾親耳聽見白婕妤說,是娘娘陷害了她,毀了孫小姐容貌,她要以彼之道還至彼身!臣妾還親眼見她拿出那包白皁草,欲謀害娘娘——”
一剎那她話語倏停,方纔驚覺自己說錯了話,不由自主跌了一步。
慕容素眸光輕動,“可是怪了,本宮雖被禁足,但也知陛下早已下旨徹查此案,並警告他人不得妄議。既是如此,徐充容又是如何知曉,害了孫小姐容貌的,乃是白皁之草?”
徐韶冉臉色一僵,呼吸略微紊亂起來,努力忍着心慌,“什麼白皁草?我……方纔,並未說白皁草……”
“徐充容怎可在君前說謊?”一側陳淑容喃喃囁嚅,“方纔你說白皁草,臣妾等,可都是聽見的……”
她心下更亂了,靜峙的形勢下令臉色愈來愈難看,竟有汗滲出來。
慕容素只是淡笑,許久地凝視着她,眼神如箭,“徐韶冉,我問你。”冷定的話音寒得如冰,不容半分回駁,“露凝膏中的白皁草,也是你放的,對不對?”
“不是我!”徐韶冉剎時怒道:“你血口噴人!”
“既不是你,你慌什麼?”
“我沒慌!”她立即出口反駁。目光渙散緋紅,脣色褪白,驚惶的神情愈加無法沉定,令這一番話出自她口,猶如是個賊喊捉賊的笑話。
在場的衆人卻沒有一人可笑得出來。僵了片刻,李復瑾靜步而至,破開了冗亂的人羣,“怎麼回事?”
利刃般的目光驀地一掃,衆人卻剎那噤聲,一時間無人敢開言。
慕容素沉着下跪,“稟陛下,臣妾冤枉。露凝膏中的白皁草,實非臣妾所爲。而今徐充容涉嫌陷害宮妃,投毒謀害,求陛下明察。”
“我沒有!”徐韶冉硬聲道:“陛下,白婕妤污言惑衆,污衊臣妾,臣妾並未做過!”
李祁景卻自這時仿若方纔想起什麼,一言點出關鍵,“本王記得,你一向是同白婕妤交好。”
徐韶冉的心遽然沉了沉,還未出口氣已短了半截,支支艾艾地道:“臣……臣妾,本是與白婕妤交好,但……白婕妤心思惡毒,作惡多端,臣妾實在不願與之沆瀣一氣,故……冒險稟報。”
“是嗎?”慕容素淡淡笑了。不遠處的沈妙逸靜靜投過目光。
嘆了一聲,慕容素稍作停頓,娓娓道來,“也是,因你一直與我交好,乃至於我一直忘了,除卻我之外,在我告病期間可入我汝墳殿的外人,唯你一人。在你見了我殿中的紅檀藥香起,你就已經在布這一場局,但你爲了脫去你的嫌疑,所以你刻意盜取了沈充容的玲瓏彩穗,丟在了我的窗臺下,意圖擾亂我的視聽。”
……
——“誰——”
一隻花色野貓不知從何處竄出,慢悠悠地瘙了瘙癢,望見有人,它偏頭望了望,又慢悠悠地跳遠了。
——“只是一隻貓,公主放心。”
……慢慢走上前。小殿的窗扉緊閉,仔細觀察,最邊角的窗紙下赫然露着一個小洞。掀開倒下的一罈枯草,一枚精緻的彩穗靜躺在枯草之下,並無一絲灰塵。
……
…………
“可惜你錯了一點,那日你刻意製造自窗外竊聽的假降,故意丟藏玲瓏彩穗,將彩穗丟在枯草之下,卻又特意流露出一截,以便被我發現。你不想做的太過明顯,然而聰明反被聰明誤,你走的那般急,那彩穗又怎會遺落在灰塵遍佈的枯草之下?”
……
——“陳姐姐的氣色看着可不太好呢。”徐韶冉啜着茶,“近來可是病了?”
——“倒不是生病,只是一入了秋,天乾物燥的,面上總是敏感,前些日子聽了太醫的話,喝了一些藥水,偏卻沒有好轉,近來更是連那些脂粉胭脂都不敢塗抹了。”
——“臣妾看,昭儀娘娘的膚質凝脂如雪,白皙無暇,倒是不曾受秋涼所擾,不知娘娘用的,是什麼脂粉?”
——“娘娘……不是有一款露凝膏?”隔了少晌,徐韶冉似乎想起來,“臣妾記得,尚在王府時,常見娘娘沐面後用那款膏敷面,倒是頻用的緊。”
……
…………
“我告病數月,彼時殿中紅檀藥香已濃郁,所以那數月來你頻繁登殿,便是在尋機向露凝膏中置放白皁草。紅檀藥香中的紅參催發了白皁草的毒性,化爲可蝕毀人容貌的劇毒。可惜我雖喜集晨露製做露凝膏,入了秋卻一向少用,由此未曾接觸到有毒的露凝膏。”
“你見我數月容貌未曾變化,於是決定轉變目標,意圖用我那有毒的露凝膏毒害他人,再陷害我。所以那一日秋遊,你故意挑起護膚的話題,引衆妃好奇,再有意無意透露我的露凝膏有奇效,那一日在場的所有人皆是宮嬪,無論是誰的容貌被毀,風波都不會小。可是我素來謹慎,從不主動贈人無恩之禮,也就這般,令你的計劃落空。”
“但好巧不巧,半個月後,孫家小姐竟會登臨我殿上討要露凝膏。”靜靜俯視着她,慕容素的話語淡定而清晰,自祭臺間幽幽迴盪,“雖然我不知你如何說服孫家小姐,但你計成是真,之後的事情衆目所見,孫家小姐容貌灰燼,我被降位禁足,卻並未未及性命,也是因得陛下遲遲不肯對我判處,所以你急了,纔會在祭典之前再次入殿,試圖試探我的口風。”
……
——“娘娘!宮中都說孫小姐的容貌毀了,是娘娘做的,這才遭到陛下閉宮禁足,娘娘,這可是真的?”
——“是真的。但不是我做的。”
——“那娘娘可知是誰?”
……
…………
“徐韶冉。”輕微一嘆,慕容素目光冰冷,“我曾以爲你或許是真心待我,可事實卻是這般。你與我之間,究竟是誰作惡多端?又是誰與誰沆瀣一氣,你可敢明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