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此生就此一次大婚,怎可不倍加謹慎?”纖指揉着額角,宋婕妤淡笑,面容不掩疲倦,“再說宮人做事總有疏漏,我不放心。”
慕容素心口微漾,喉中澀了半晌,“謝謝你,宋姐姐。”
她輕笑着搖頭,凝視着面前的娉婷少女,心中略有感慨,“時間真快,算起來,你今年都已是二九年。”微嘆一口氣,她伸出手在身側比了比,“我還記得初識你的時候,你還是這樣一個小不點。”
細指比出的高度與桌同高,慕容素有些窘迫,“姐姐竟還記得,莫不是忘了,當時是你以下犯上把我看做宮人,還責罵我打翻了你的水盆。”
思及初遇,賢雅的女子不由發笑。浣衣的小宮女因不慎衝撞了管事姑姑,被罰在數九的寒天裡洗衣,卻偶遇驕縱調皮的小公主,爲報不平故意打翻了水盆,驚得她彷徨失措。
那時的她不過還是個孩童,她也不過是個豆蔻少女。未想轉眼,她竟成了這宮城中寵於一身的皇妃,而曾經那個率真可愛的小女孩也已是合髻之年。
神色露出獨有的柔和,宋婕妤輕撫她的青絲,聲音極輕,“你娘若是知道你即將嫁人,一定也會爲你高興。”
“我娘……”提起記憶中的人,慕容素神色黯了黯。凝視着面前的幽蘭女子,有一瞬的恍惚,“宋姐姐……”
秀麗的面龐似乎與腦海中的一張臉疊在一起,激出了心口埋藏數年的愧疚,幾欲脫口而出,“宋姐姐,其實,我——”
一雙細指卻止住了她未出口的話,慕容素聲音戛然。
“你不用說。”微微搖頭,她聲輕似嘆,“我都明白。”
“你……”慕容素微驚。卻見她笑容依舊雲淡風輕,平淡如水的眸似乎一直洞徹一切。
怎能分毫不知她背後的榮華尊貴,萬千寵愛,不過是源自於同另一個女子的相似?曾慶幸過自己幸運之至,本是一介賤婢之身,竟能一朝取得聖寵,享得受人崇敬的地位。直至偶然一次,在御居殿中瞥見那一副被珍藏的畫卷……
那是一個怎樣的女子?
傾世絕俗,風華絕代。着流裙可一舞傾城,執起劍,策馬行軍,又是另一種巾幗之姿。
當年公主的解圍之恩,陛下數年無由來的寵愛,一夕之內,悉數便有了答案。她不過是另一個女子的影子,所有的恩寵榮華,都本不是屬於她的。
“那你爲何……”負疚如泉壓在胸口襲涌而出,慕容素說不出話。
“若不是你,我終生都只是個浣衣的下婢。”她淡笑,“能與你娘有三分肖似,已是我的福氣。如今又有了川兒,我此生無怨。”
如畫的眉目輕瞥,望向殿側一處精緻的小榻。榻中的嬰孩正在熟睡,偶時夢中微笑,仿若從不知愁爲何物。
最初得知時,她不是無怨尤的。可後來細思,若當初與她並無相遇,自身的命運又當如何?
自小被變賣爲奴,身份低微,輾轉數年入宮求生,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也會成爲人上之人,受人尊重。與曾經相比,如今的生活已是萬恩,她何以央求更多?
“謝謝你,公主。”沉默了半晌,宋婕妤黑濛霧濛濛地一笑。話語由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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慕容梓撂下筆,望着已完成的書畫嘆了口氣。不知爲何,自己自晚膳後便一直心思不寧,即便書畫也無法靜心。
起身推開門,屋外夜色正濃,初春的風微涼,空氣中還蔓着稀薄的水霧。她方踏出屋門,發現院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,下意識拔出劍。
利劍格頸,對方卻一動未動。熟悉的氣息傳來,慕容梓凝神一望,頗有些意外,“莫鈺?”
眉目淡漠的少年背脊筆直,一身墨衣幾近融進夜色。不知站了多久,他的衣角已微潤,卻彷彿絲毫感不到冷。
慕容梓打量了他一下,收劍入膛,“你怎麼來了?”
靜默了半晌,莫鈺擡眸,輕輕開了口,“郡主。”
頓了一瞬,低冽的音色曠在夜中幾乎飄散,“公主即將完婚。大婚過後,我……該去哪?”
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,慕容梓一怔。許久才答,“我不知道。”
他默然,一貫疏冷的神情看不出情緒。
“當初,夫人只命你護衛素素左右,未曾安排以後,所以,我也不知。”
深濃的夜使沉默似乎變得無盡的長。隔了許久,莫鈺轉身。
“莫鈺。”
身後忽然響起呼喚,他停了腳步。
少頃,慕容梓的問聲自背後傳來,“你喜歡素素,對嗎?”
瞳眸閃了一下,莫鈺脣間動了動,卻並未做聲。
“忘了吧。”
“……”
不在意他的沉默以對,她輕嘆了口氣,“你們身份懸殊,即便沒有李復瑾,你和她也不會有結果。如今你已不適合再留在她身邊,我會向陛下請命把你遣至辰淵閣。你……”望着他的背影,她默了片刻,“好自爲之。”
身後傳來平穩的步聲,漸行漸遠。
僵硬地立在院中,莫鈺垂眸,夜霧的冷意浸透心底,他遏制住顫抖,輕輕閉上眼。
心,像有千萬把刀在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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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真的想好了?”
慕容念靜靜地望着殿下的少年。
墨衣勁裝,身軀挺拔,如一把藏了鋒的利刃。
“這是夫人的意願。”微默片刻,莫鈺輕微頷首,話音如昔清淡,“當年承蒙夫人救命之恩,隨護公主左右,如今公主大婚,莫鈺再無由繼續跟隨,唯有請命離宮。”
沉吟了一下,慕容念微蹙起眉,“你贅隨素素多年,如今突然離去,素素可會答應?”
默了一瞬,莫鈺輕輕開口,“駙馬會保護公主。”
冷定的話音異常堅定,似乎他已歸置好了所有的後路,“乍然離宮自是不妥,故,莫鈺想請陛下先允我入辰淵閣協助郡主,待公主婚事完全落定,再自行離開雲州。”
輕輕屈膝而跪,他緩緩俯身,以額觸地,“望陛下恩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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步入汝墳殿,紛擾的心思莫名沉靜下來。
許是殿中的荷香縈繞,檐鈴輕飄,又許是午時獨有的幽然靜謐,胸臆躁動似乎平復,一瞬驀然鬆懈。
殿中無人,入耳只聞檐鈴微響。他靜靜在殿院中央站住,一寸寸地環顧四周,許久,輕輕閉上眼。
迎面的春風帶來暖意,拂起肩側的發。一切仿若都在這一刻凝定,其餘以外的冗亂再聲息。
似乎……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。
自小孤苦,受盡艱險磨難,無數次命懸一線,幸而蒙得夫人相救,可得一朝庇佑。七歲執起刀,九歲入殿,從此日夜魂夢相依的,只剩下那個女孩。
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孩……一顰一笑,皆如深刻在心底一般,再無法磨滅。每每想起,總可令他怔忡恍惚。
長達十幾年的相伴,她早已成爲他生活裡不可割捨的一部。也曾想過總有一日,她也會紅妝加身嫁與人婦。可紛亂的心思卻又執拗地不肯回收,幻想着這一天晚一些到來。
是自私罷,所以纔會總是那般敵視那個溫雅如玉的男子。她是那樣的高高在上,如雲間皓月,而他不過是陌上之塵。明月與塵土,她本就不該爲他可企及。
而今,她的身邊已有了另一個人。
她已不會再需要他……
“莫護衛。”
打斷思緒的是廣常的呼喚。
思緒剎那破滅,莫鈺睜開眼,眉目間恢復以往的疏淡,“怎麼就你一人,其餘人呢?”
“內廷司方纔送來公主的嫁衣,如歌如笑正在內殿陪公主試衣。”年幼的小太監滿是興奮,似乎格外的期待,“莫護衛可是來找公主的?稍候片刻,公主很快便會好了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他淡淡道。瞥眸望了眼內殿,隔着緊閉的窗扉似乎都可見她鳳冠霞帔是何等的驚豔。
只是那個摸樣的她,他該是永遠不會有機會見到了。
“我並無要事,只是過來看看,郡主府還有事緊需處理,你不必告知公主我來過。”
言罷轉身。方一起步,身後卻忽然咯吱一響,伴着一聲輕喚,“莫鈺。”
他頓了一下,片刻轉身。
似有一朵妍麗的緋花驟然在瞳中盛放——
呼吸滯了一瞬,他瞳眸頓凝,整個殿院寂靜無聲。
鮮紅的裙袂鋪散曳地,鳳紋如飛。繁複的繡紋如花蔓繞身,襯出了她纖柔的腰際。她未施釵黛,素白的面龐輕靈如雪,如瀑的墨發披散,美得有些驚人。
“好看嗎?”慕容素輕輕一笑,聲如落玉,說不出的靈脆。
莫鈺依然恍惚。
眼前的玉人身段玲瓏,是成年少女該有的聘婷之姿。數年的朝夕相處,日夜陪伴,對她的印象一直還停留在初見時那個爛漫活潑的小女孩。
而這一刻,他才猛然發覺,曾經初遇時的那顆青澀蓓蕾,早在他不知不覺間,已然長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