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晨,李復瑾醒的很早。
睜開眼,身側的牀榻空空如也,殿內亦是空無一人。簾幕低垂,遮蔽了室外所有的光線,恍然不禁一怔。
“陛下醒了?”殿口環佩一響,有人盈盈邁步進來,見他清醒,淺淡地一笑。
她依舊未施脂粉,但昨夜蒼白的雙頰卻已恢復血色,這一笑竟莫名有些傾城之色,令他微一怔忡。
“你……”
她斟了一杯方烹煮的清茶,置在案上,眉目低垂,“陛下昨日過於疲勞,民女怕煩擾陛下,特意轉至外殿所居。陛下正人君子,未曾……”話音漸停,她似乎是說到了致羞之處,面上飛了緋霞。
“……”李復瑾微愕,一時不知是慚愧還是窘迫,開口錯開話題,“你昨晚的歌……很好聽。”
她脣角微抿,見她已起身着裝,乖巧地上前爲他束髮,“那是我家鄉的小歌,陛下喜歡便好。”
……家鄉的歌嗎?
他眼神有些黯淡,透過鏡中望着女子,許久沒有再開口。
忽然的無言令兩人的氣氛些微零落,束髮完畢,慕容素稍一遲疑,從旁執起一盞溫茶,“陛下,初醒,可覺得口渴?這君山銀葉最適清神解乏,陛下嘗一嘗。”
溫茗漫着茶香,混合着清晨獨有的露汽,味道格外清新沁人。
李復瑾眉目微動,慢慢接過了茶杯,縈在鼻息蕩了片刻。
“好茶。”
他雖這般說,可卻一直不曾飲下。慕容素不動聲色,低聲道:“麗姬姑娘乃陛下寵婢,所贈之物,必乃佳品。”
說着她輕手執起了另一盞,掀蓋輕拂,慢慢啜飲了下去。
望着她將茶水飲盡,他神情略凝,猶豫片刻,還是撂下了,“君山銀葉的確是茶中翹楚,可惜朕一向不愛飲茶。時辰不早,朕還有早朝,你一早便起身忙碌,早些去休息吧。”
“是。”她略一欠身,利落地將一案茶具收整好,分外沒有一絲失望之色,恭謹道:“民女恭送陛下。”
前行的腳步略微一停,原地定了少頃,李復瑾轉過身,“自今日起,你是昭儀。”
慕容素一怔,一瞬失了所有言語,立在原地忘了動作。
他望了望她,不帶思緒的話音清清冷冷,“從今往後,不必再以民女自稱。”
又兀自頓了片刻,她恍然初醒,倏地跪下去,“民……臣、臣妾,謝陛下。”
略略看了她一眼,他闔眸輕嘆,轉身走出寢殿。
轉回屋內,靜候少晌,待到帝王完全離了臨華殿,謹書琉畫立即迎進來,“奴婢恭賀昭儀娘娘!”
她看了看她們,臉上的情緒十分渺淡,看不出一絲喜氣,“你們起來吧。”
“娘娘……不開心?”望她的面上似有憂色,琉畫有些疑惑。她入殿許久,此次可算首有突破,按理說不該。
慕容素搖了搖頭,只覺得胸口異樣的悶痛,無以復加的難過如潮水漸涌上來,如有千金重石所擂,壓得幾乎透不過氣。她忙走向牀榻,方行了兩步,腳下卻驀地一蹌,一口鮮血嘔出——
“娘娘!”
·
“王爺!”
嶽忠興沖沖地躍入東苑,大聲說道:“成功了!白姑娘成功了!陛下廢了麗姬!”
李祁景正在閱覽一則密函,聞言飛快地擡眸掠了他一眼,似乎並不意外,“我已經知道了。”
“王爺知道了?”他愣了一下,依舊止不住地興奮,自顧絮叨,“我原以爲,怎般也要些時日,沒想到才過了一晚……王爺可知白姑娘用的是什麼法子?”
頓了頓,李祁景將密函推至他面前。
嶽忠接手過去,視線方纔那麼大略一望,登時悚然色變,“這——”
李祁景的面色十分平靜,“雪棠鴆,無色無味,比紫萼玉株性烈,且效用更強,傷人肺腑,食多可致人嘔血而亡。”
望着他目瞪口呆的神色,他漫然一笑,“她下在了君山銀葉裡,直接嫁禍給了麗姬。”
喉頭頓時啞了一瞬,嶽忠瞠目結舌,“她可真厲害……”
敬北王府的女婢藝姬無數,各種爭心鬥角的場面他也算見得頗多,可往自己身上下毒的,還着實是頭一遭。
“我就說他與衆不同。”他輕哂,心不在焉地撣了撣衣袖。
這一擊做的利落且漂亮,即便有人心存疑忌,也斷想不到她會對己下毒迫害他人。他猜過她無數種做法,卻惟獨不曾想到這一種,破釜沉舟,他果然還是小覷了她的膽量。
嶽忠卻不敢苟同,細思極恐,愈加深覺不可思議,“王爺還是提防着點吧,你就不怕,她哪一天會把這毒落在陛下身上?”
連自己都能狠下心利用的女人,恐怕……他簡直不敢深想。
李祁景的目光冷了一下,半晌,道:“不會。如若這茶是我皇兄所飲,那意義可就截然不同了。我皇兄沒那麼大意,她也不會那麼傻。”
何況她還有目的。目的達成前,她不會輕易拿自己的命開玩笑。
嶽忠不再糾結,沉吟片刻,問道:“王爺,那現今要如何?”
李祁景思忖了一下,“什麼都不用做。”有這樣好的一把利劍,何須他急着出手?
“那麗姬想來一定氣瘋了……”嶽忠輕聲囁嚅。本着想使毒迫害她人,誰知最終卻作繭自縛,也算得上是自食其果。
“瘋?”李祁景淡笑,卻是搖了搖頭,眸目閃着異常精銳的光,“此刻是該有一人氣瘋了,至於是不是麗姬,可未必見得。”
“王爺是指……”
“等着瞧吧。”他笑而不言,並不點破,“就要開始了……”
·
李祁景說的沒錯,的確有一人氣得幾乎發瘋了,然而,卻不是麗姬——
淇玥自回央華宮後便面目陰沉,心火灼涌,胸口劇烈起伏。她努力按捺了許久,終是沒忍住躥出的火氣,猛地揮袖,將溫爐摔在地上,“廢物!”
央華宮的宮人瞬間匍匐,大氣都不敢出。整個內殿剎時鴉寂,氣氛如冰凝滯。
“娘娘又何必動這麼大氣?”一雙玉手輕挑起案上的杏果,婉然道:“若是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可就不好了。”
出言的女子容貌秀麗,身姿婀娜,妝容精緻而風雅。雖不算出挑,望之卻總有種獨特的韻味,令人無法忽視。
——喬氏淑妃喬虞,在這涼國後宮中,無疑是個特殊的存在。
喬家本爲商賈之族,自北地以金玉之礦聞名。涼北雖豐饒富庶,但礦產資源卻一向微薄稀缺。喬氏一族在北地一帶的礦產全悉壟斷,可謂家資逾萬,富甲一方。
五年前,涼國伐燕,喬氏曾投予重金於涼,爲其軍資武器籌備,又披甲相助,傾舉族之力爲李復瑾自北地興建暗兵場,興復涼國,及至天下大定。新帝念及喬家助力頗深,故封喬家之主喬邕以右丞相之位,賜萬金,享尊榮。右丞相聞之位高權重,可朝堂上下人盡皆知,這其實不過是個架空的虛位。
兩年前左相淇嘯天送其獨女淇玥入宮,封皇妃位。右相喬氏不甘其後,亦當即將其長女喬虞送入後廷。喬虞不甘處處沒於淇玥之下,可介於局勢如此,又不得不依傍生存,不免多少受其傾軋。
而今麗姬事出,也算得上淇玥自宮中兩年來的首次失蹄。淇喬兩家雖表面同處一線,可乍聞此話,聽及都不免令人生出幸災樂禍之感。悶滯了半晌,淇玥終於一聲冷哂,諷道:“某些人又何必貓哭耗子!我若氣壞了,不正中了她的下懷?!”
喬虞輕巧一笑,彷彿根本聽不出她話中的刺剌,輕飄飄道:“左右落的是碧姬,娘娘不正也不喜那丫頭,落了也就落了。”
“你懂什麼。”她白了一眼,心下不禁焦炙。與麗姬相及,那女子纔是令她最深怵的尖刺。
目光瞥了一瞥,淇玥又忍不住冷笑,話語隱隱譏嘲,“若是你有用些,我倒也不用那麗姬了!”
儘管喬虞自位份上不及淇玥,但這話說得倒是過了,她微微變色,輾轉半晌,驀地輕哂,“娘娘說笑了,我是沒用,也着實是養不出這種有異心的丫頭。”
喉頭一滯,淇玥登時憤怒皺眉。
“好了。”輕手掠了下微散的鬢髮,不等她說話,喬虞立即開口,“娘娘與我這般鬥嘴可是有趣?倒不如想想,該怎麼除了那新昭儀。”
這倒令淇玥有些意外,詫異地看了她一眼,不覺收了怒色,“你素來也不是個愛爭搶的,怎麼如今也開始針對起她來了。”
她疏懶地舒了口氣,不緊不慢道:“娘娘的眼中釘,自然也是喬虞的心中刺了。畢竟喬家可是要同淇家在一處的,不是嗎?”
冷哼了一聲,淇玥沒有說話。
視而不見她鄙夷的神情,喬虞繼續開口,“娘娘可有對策?”
“我能有什麼對策。”淇玥嘆了口氣,一思起那張熟悉而憎惡的面龐,隨即又起了躁火,“她方入宮,就能先把麗姬處置了,恐怕要先滯緩一陣了。”
“倒也未必。”身側卻忽來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語,似隨口一說。
淇玥頓時一愕。
“你有辦法?”
“也不算是什麼辦法。”她笑道,目視着淇玥訝然的臉,聲音放得極低,“娘娘不是說,她是那前朝的公主?”
“她說她不是。”
“她說不是,便不是?”
幽婉的語意莫測深長,淇玥微怔,瞬時似了悟了什麼,“你想……”
“臣妾可是聽聞當初那具骸骨被燒得面目全非,無人可證其實。”她咯咯一笑,隨手挑出兩枚大小一致的杏果,置在桌案上,“何況這世上,真有這般相似之人?”
那兩顆飽圓的小果乍看無異,只是細望,卻可見紋路完全不同。淇玥抿起脣,心下暗中思索。
“而且臣妾可聽聞,這白芷,可是出自敬北王府的……”
她聳然一驚,剎那擡起眼,一句問語脫口而出,“你想連祁景也——”
“臣妾可什麼都沒說過。”喬虞微笑,輕鬆將話矢口駁了回去,反令淇玥的面容驟然一變。
“哎呀,”嘲弄的神請一閃而過,喬虞忍住了冷哂,慢慢撂下了茶,“說了這樣多,臣妾也乏了,先行告退了,至於其他——”
妍麗的宮裙自腳下劃出一道美好的弧度,她徑直起身,直視着淇玥的眼,緩緩道:“臣妾,靜候娘娘佳音。”
她默不作聲,目視着女子緩步遠去,漸漸握緊了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