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陽初升,皇城厚而沉重的宮門逶迤開啓,現出冗長而潮溼的烏磚宮道。兩側龍紋螭首的宮牆綿長深遠,視覺望處層臺聳翠,上出重霄,雄渾而壯闊。
御居殿內整潔而空闊,燭燈淡燃,空氣裡瀰漫着微明的龍涎香氣。殿內陳設簡單,一個男子坐於案前,執筆研墨,認真描畫着什麼。
緋紅的晨光穿透窗櫺,映撒在男子臉側的輪廓,呈出玉般的溫潤的光澤。狼毫過處,潔白的箋紙墨痕清雋,每一筆都輕逸靈動。
少頃,一丁點微光自半空升起,如廖星輕爍。
逐漸光芒越聚越多,竟是無數的螢火蟲無聲飛舞。他一直未動聲色,直至落下了最後一筆,終於擡起眸。
那一雙如淵的瞳眸似數年前一斑幽淡微明,唯有的不同,是看似少了幾分情緒,多了幾許莫名的凌厲。他瞥了眼這一室的螢光,視線落向殿門外,淡聲道:“藏夠了,便出來吧。”
立時一道身影自殿外利落一躍,帶出了一聲慵懶的淺笑,“你怎知是我?”
“敢在御居殿內爲所欲爲,除卻你又能有誰?”
得到的回答並不令人意外,李祁景漾起了笑容,“也對,這滿朝上下都再找不出一個比我更閒的人,除了我,也不會有人能與你這般惡作劇。”
執筆的手似偏了一瞬,微微一默,李復瑾的目光頗爲複雜,“辛苦你了,祁景。”
他這一句頗具含義。李祁景卻恍若未覺,仍舊笑意疏懶,“我成日遊手好閒,賞花打馬四處玩笑,有何辛苦?倒是你……”話語頓了一頓,他未再繼續說下去。聽者亦默契地沒有言語。
略略撂了筆,李復瑾擡起頭,“你平日最不願來這皇城深宮,今日又怎會突然來此?”
紫檀長漆盒立即被置在了案前,落桌悶沉一響。
李復瑾一怔。
雙指一挑,光亮的木盒被打開,一柄長刀赫然現至眼前。
那是一把陳舊的烏鞘刀。長三尺七寸,柄首處的鑲木如石光亮,似已用了很多年。
默默凝視摩挲許久,他舉刀橫面,緩緩拔出鞘——
鋒銳的刀身清泓如水。刃光似雪,倒映出一雙漆黑的眼。
李祁景饒有興趣地望了半晌,問出了心中積澱已久的疑問,“這柄淬鋒刀是誰的?讓你下這番心力去尋找。”
執刀的手略停了一停,寒礪的雪刃隱隱吞沒,李復瑾收刀還鞘,“你管這個做什麼。”
“你不說我也知道。”他倚住案几,隨手挑起了一枚杏果,“傳說前朝定國公主的身邊有一護衛,武功詭譎莫測,刀法出神入化。蛛網的殺手各個百里選一,數十卻抵不過其一人。”
“而他使的,便是這柄淬鋒刀,可是當真?”
李復瑾的目光微微一黯,啓手封住了木盒,沒有回答。
“皇兄。”寂了一刻,李祁景的面龐變得正色,“你真的相信定國公主沒有死?”
“……”
身側許久未曾迴音,李祁景嘆了一聲,目光落向案側未完的畫,“不是說早在宮變後便尋到被焚燬的屍骨?嫁衣無虞,身上還配着她的劍。”
畫卷上勾勒的是一個陌生的女子,面容未施,僅可望出一個大抵的雛廓。絲髮如水,纖指細白,姿態鮮活而動人。
長久的靜默後,李復瑾終於開了口,“至少不能確認那女子就是她。”
淡漠的聲線中有種倦怠的沙啞,“只要有一絲希望,我就絕不會放過。”
凝望着畫中的女子,他的神情含混難明。幽淡的螢光自他的臉側輝映出一抹深暗的陰影,許久的靜默。
“……”李祁景徹底不懂了。
·
從御居殿出來時時辰尚早,緊鄰殿側的宮苑花濃柳翠,香染懷袖。李祁景隨意自苑中賞景漫步,恰時遇見一人。
“祁景。”
那聲不大不小的呼喚自不遠處傳來,柔軟入骨,聲媚如燕。未見其人,觸耳已教人神魂先酥了一半。李祁景停住腳步,回身而望,迎面而來的果然是意料中的人。
“淇娘娘。”
淇玥一身杏黃的宮裝,淡掃雙眉,鬢髮高垂,極致得華貴爾雅。她自曲徑之處翩然行來,行至儀態顯盡宮妃該有的端雅,溫婉微笑,“許久不見你入宮,不知今日吹的是什麼風,竟會在此賞景。”
李祁景亦心覺此次偶遇頗爲意外,可業已行至此處,又不能堂而避開,只能淺淡一笑,道:“冬季天寒,成日躲在府中懶散慣了。而今百花始盛,再藏下去,可是辜負了這春景。”
“哦?”淇玥巧然一盼,姣好的眉目分外靈動,卻有一絲輕諷閃過,“可宮中千百芳華再如何繁盛,又怎能及敬北王府的花團錦簇?那可是整座雲州城都知曉的。”
她話中的隱然含義頗深,李祁景自然聽得出來。
而今帝都上下皆傳敬北王玩物喪志,紈絝懶散,耗重金集天下絕色,終日頹靡王府深苑,以酒色腐蝕心志,大肆豢養藝姬藝女,嗜色荒淫,實爲大涼皇室之恥。
漫天鋪地的傳言他自有耳聞,卻似絲毫不曾過心,容色輕漫地一哂,“娘娘說笑了,王府再大也不及皇廷,何況野香庸俗粗鄙,又怎能與宮中的嬌芳相及?只不過……”含笑的神情全無一絲慍惱的痕跡,他的眼神卻隱隱透着複雜,“向來春至花繁,宮中卻意外百花零落,也不知是折在了誰的手上。”
他話一落,淇玥的臉色略微一僵,“什麼?”
“娘娘自然明曉我在說什麼。”清雋的面龐始終的笑意縈潤,目光卻微微有些偏冷,“不過祁景斗膽,奉勸娘娘一句,娘娘想在這花繁葉茂的後宮一枝獨秀,自然無可厚非。只是若是使的什麼其他無法告人的勾當,可要着實小心些。否則花無百日紅,又有誰能預料,那些半途被折了的花的下場,不會是這獨秀一朵的明日?”
他的聲色平和而無害,出口的話語卻如寒蛇吐信,聽得淇玥後脊微涼。猛地一扥,漫漫花池中倏地落了一朵綻得最繁的牡丹,血紅的碎瓣零落一地。
淇玥面色剎時一白。
“我還有事,恕不能奉陪娘娘許久,祁景告退。”他不再多言,好整以暇的神色裡透出薄淡的傲意,轉身便走。
“祁景!”淇玥叫住他,“你是不是還在因爲宛來的事怪我?”
前行的腳步驀地一頓,李祁景立在原地。
“宛來的事,我——”
一線寒若冰霜的視線阻住了她的話語。
李祁景的笑容沒了,脣角緊抿,棱角分明的臉上多了一股森冷的詭意,目光仿若隱有殺機,徹骨的涼寒。
“與宛來無關。”靜靜定了許久,他冷冷地開口,語氣如風過雪,“只不過望娘娘好自爲之!多行不義必自斃,娘娘曾做過什麼,心中自有所數!”
冷冷地說完這數句,他沒多看她一眼,轉身離去。
話音落在耳畔,淇玥靜默許久,望着遠處漸漸消失的背影,狠狠咬住脣。
·
入了夜的皇城如死水一般沉寂,一輪明月萬縷銀輝,輝映着夜闌人靜的皇城。
宮道冗長,交疊着一座座恢弘聳立的宮殿。視野所及之處燭光漫漫,觸目光帶綿延,燈火輝煌,延伸得極遠極遠。
沿着寬長的道路一直前行,終於在一座靜謐的殿前停下來。他擡頭望,夜色中的殿門沉而厚重,幾乎融進了暗夜。
這座宮殿嶄新而雄偉,卻如死一般靜默。整個大殿只火未燃,清寂空闊,更不似有任何生氣。
在空曠漆黑的殿苑中來回盤桓很久,李復瑾腳步停住,許久,閉上眼——
當年他赴出雲州,前往陵陽調遣人手,本是算準了歸時,不想途中卻被他事絆住腳步,竟教淇嘯天尋了空當,先他一步,送她回了皇城。
他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了,來不及回驛站,彼時天時人和,必須立即按照計劃進行。多年的隱忍與籌謀,他一直等的就是這一刻,怎會讓心血白白東流?而當他知曉她已回宮,整座汝墳殿已成了半座廢墟,死屍遍佈,慘不忍睹。
下令搜查,侍衛最終只在外城的宮道中尋到一具着着嫁衣,被焚燬的女子骸骨。那具女屍遍體鉛黑,完全已看不清面容,僅在袖中,隱着一把短劍——一把獨一無二的淺金短劍。
侯平說那是她,淇嘯天也說那是她,驗屍的仵作反覆確認,確鑿了體型年紀皆爲相符。他卻不願相信。或許,這一切只是巧合,更或許——
所以他暗中拜託祁景,自世間搜尋一切與她相關的事物。又下旨花耗重金,對汝墳殿進行徹底的修復。而今的汝墳同當年無異,一切都仿若是她還在的時候。殿苑溪池的水荷開開謝謝,仿若尤可見她的纖影矗立殿中。或看花練劍,或翩然起舞……輕輕回眸,笑靨明豔清淺……
無數日夜紛繞的回憶令心中炙熱如焚,沸騰的思念在暗夜中靜靜蔓延,更似火灼般痛徹胸扉。
恍惚間身後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,一個女子自後殿深處走近,蘭衣素言,輕紗顏面,彷彿身置夢中。
“素素。”他喚了一聲,猛然轉過身去——
那人卻不是慕容素。
“參見陛下。”身形窈好的女子欠身施禮,眉目輕垂,語氣猶如霜雪淡漠。
激悅的心情迅速下落,轉瞬變得冰涼。
“陛下不該來這。”女子淡淡地道:“這裡如今只是一座死殿,已無當年的定國公主。”
心中猶如被熱火燒灼,李復瑾面上不動聲色,黯黯垂下眸,“是我冒昧,抱歉。”
一柄長刀輕置面前,他道:“我此番來,是爲了——”
長刀入懷,神色清冷的女子微怔,似乎不敢置信,眸中某種情緒突然變了,撫刀的手微微顫抖。
“淬鋒……”她低聲呢喃,黑眸逐漸蒙上薄薄的水霧。
“我知這數年你堅守汝墳殿,寧死不侍他主,就是爲了這個。”他凝視望着她,語調寞然空洞,“我能做的,僅有這些。你……保重。”
淺淺地嘆了一聲,他緩緩轉身。
“陛下!”
一聲寒刀墜地的鳴響。女子忽地跪下來,清冷的聲音變了,她以額觸地,“奴婢斗膽,敢問陛下,淬鋒刀的主人何在?”
沉默了很久,李復瑾輕聲開口,“不知道。”
細弱的肩膀微顫了一顫,女子沒有出聲。
“祁景自一家當鋪發現這把淬鋒刀,尋到的時候,僅有這一把刀。莫鈺他……”
靜了靜,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。默默定了少晌,啓步離去。
荒寂的夜似乎漫着無限的哀悽。久久地抱着冰冷的刀鞘,女子面龐悽愴。沉沉的刀身上還似有少年淡漠的溫度。靜了許久,她終於淚如珠落,心底浸透荒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