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中無日月,寒暑不知年。
慕容素又沒日沒夜地守了幾日,終於抗忍不住,在一日晨起一病不起,經過君蕪的斷定,是感染了疾寒。這一次慕容梓再不由分說,堅持不允她日夜堅守,被遣去了主觀後的一間小室看養。好在那小室距莫鈺的房間頗近,她每一日晨起與昏時都可過來看一次,心中也可安虞。
此來官雲峰數久,初來時微涼的天業已轉得溫暖。清野碧巒,山河清溪,一切皆如水墨畫中一般清寂。隨着時日愈久,慕容素等候的心幾乎已漸漸沉墜在谷底,她每一天都期盼着莫鈺能醒來,卻每一日都在失望中睡去,沉鬱的心思越來越重,加之蒼悴的病容,令她幾乎如同一個老人,滄桑鬱結。
因爲主人的憂鬱,使得琉畫與廣常也同樣心情沉悶,兩人因被指派要照看莫鈺,一段時日下來倒交生出些許友誼。反而是君靈厭屋及烏,對這對奴僕多番看不慣,幾乎幾次平生爭執。慕容梓無可奈何,倒也放任這些年輕人肆意耍鬧。她擔憂着另一點,她們一行人至官雲峰已有數月,已是末路窮途之時。官雲峰並非長久藏身之地,然而通過辰淵閣的回報,李復瑾的追捕令已下達了全國。依勢推斷,李復瑾勢必已知她們藏身官雲峰,而眼下唯一不波及官雲峰的最好辦法,便是儘快離去。
仔細推敲了眼下的境況,慕容梓決定兩月後離峰——那也是君蕪爲莫鈺所定的最終期限。隨着莫鈺長時不醒,莫鈺的境況也逐漸開始不容樂觀,君蕪判定若兩月以內他再無轉寰,恐怕會因心肺衰竭,生機盡損而逝。這無疑是個重磅的打擊,衆人間的氣氛更加緊張,終日拘惶。
直到這一日,一封信的到來打破了所有的計劃——
那封起自雲州皇城的信箋本是遞予官雲峰掌門,然因由官雲峰掌門尚在閉關,故尚在門僮的那一關便被截住了。信中所言簡賅,無疑是李復瑾以帝王威儀,向官雲峰的施壓聲言儘快交出逃犯。與此同時,另一份自辰淵閣傳來的消息是官雲山涼西之地已被涼軍重重裹圍,五萬精兵圍困,上峰搜探,一觸即發。
“必須馬上離峰。”
召集了衆人,慕容梓言簡意賅地言完眼下的境況後,給出了這樣的判斷。
一室沉寂。
紙卷徐徐鋪開,一份官雲峰周側的地圖現於衆人面前。慕容梓輕手一引,自圖上虛劃出一道路線。
“我目前可想到的最好的方法,便是西下去往夏國。夏國這些年來,與涼國並無交涉,即便李復瑾得知我們西下,一時之內也無法追查。且夏國國盛,官雲峰掌門已同意可助我們啓用夏國的暗網。以夏國之力,完全可供我們藏身。”
視線略略自衆人臉上掃過,慕容梓靜聲問詢,“你們認爲呢?”
靜默了片晌,最先開口的是慕容楓,“莫鈺怎麼辦?”他一言指出了目前最阻滯事態的關鍵,令整個室內的氛圍登時又一沉。
慕容梓沉默了,輕輕抿起脣。
“我不跟你們走了。”話語停了半秒,倚在門邊的十二粗聲開口,“我要留下照看七十一。”
“我也不走了。”他言辭一出,一側的君靈立即接口,“反正……他們也都不認識我,即便搜查到我,也不會有事。”
室內靜了一靜,琉畫望了眼廣常,發覺慕容梓凝視的目光,囁嚅着低言開口,“娘娘在哪兒,我就跟到哪……”
“我也是。”廣常立即點了點頭。
繞了一圈又回了原點,慕容梓的心思暗凝,側眸輕瞥,望向慕容素。
一時之間,所有的視線一瞬跟着望過來,神態各異。慕容素輕微擡眸,逐一迎過衆人的目光,自顧垂下眸睫。
“我不走。”靜靜吐出這三個字,她沒有多言,起身欲要離室。
“素素!”慕容梓立即攔住她。
凝視她蒼白虛憔的面龐,她重重沉了口氣,道:“你不可以不走,現在並不是由你任性的時候。李復瑾要找的人就是你。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可以不走,可惟獨你不行!答應我,兩日後,準時啓程。”
“我不走。”又靜靜將話語重複一遍,慕容素面無表情,“我不可能扔下他!”
她已經丟下他太多次,這一次即便是死,也不願再將他丟下。
慕容梓自然明曉她此刻的心情,卻已再顧不上許多,方要開口再勸,卻已然被慕容素瞬時截下,“姐,你放心。”她的神容中有着幾分疲憊的倦怠,再不願多說什麼,自她身側徑直繞開。
“可……”慕容梓心急如焚,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,只能執拗拉住她。
“醒了!”——
就在這時,一位道僮倏地躍進來,高聲呼喚,“醒了醒了!那個一直昏迷的人醒了!”
如同一枚流彈驟地爆開,整個室內的人剎時定在了原地。
·
莫鈺確實已經醒來。
睜開眼的時候,周遭的一切令他恍覺似夢。彼時衆人皆在側觀議談,唯有一位負責照看他的小童,耷拉着臉半睡不睡地守在他的一側。
大抵是沒有意料到他會突然轉醒,道僮幾乎詫住了,怔了半天才想到去醫閣中喚君蕪。對於半大的小道僮來說,這個人自入峰起便一直沉睡,突然轉醒,無異於見死人詐屍一般震驚。
衆人匆匆從側觀趕來的時候,君蕪正在爲莫鈺查斷。仔細切過他的腕脈,又探看了傷勢,他那一直凝蹙的臉才終於鬆下來。慕容梓看到他的神色,不覺也鬆下了心絃。君蕪雖非喜形於色之人,但這般,已說明了無恙。
“他已經沒有事了。”轉回慕容梓,君蕪靜靜道:“他恢復得很好,身上的傷幾乎已痊癒了,內力也並未受太多損耗。我原以爲他即便是醒,也定會武功全廢,現在看來,並未有太多影響。”
“多謝你了,君蕪。”慕容梓鬆下了口氣,任由身側衆人一股腦圍住莫鈺,自顧向君蕪道了謝。
“不客氣。”君蕪卻並不在意,仔細收整好隨身的藥匣,靜靜凝視她,“你要走了?”
“嗯。”如今莫鈺已清醒,她心頭最大的一塊兒石頭終是落了地。山下風聲鶴唳,精兵森羅,他們必須要儘快離去。
君蕪靜靜笑了,身側的手微蜷,“每一次你來,都只留數日很快便走。”半垂的首掩去了表情,慕容梓看不清他的神色,“這一次有數月,竟也算久的了。”
慕容梓默了一默,心中有了幾許微澀,笑道:“終歸我非紅塵方外,還是要回歸紅塵中去。此次已煩擾數月,不可不去。”
君蕪沉默,似乎想說些什麼,終是隻道:“罷了。”微一停頓,他擡頭微笑,“你尚還執掌辰淵閣,今日雖別,也並非永遠不見。願君,一路順風。”
“謝……”
“阿隱。”未等她言完,他靜靜截口,眼神很深。
慕容梓微頓。
輕輕執了一禮,君蕪未再停留,很快轉身離去。
那一句“阿隱”長久自耳邊徘徊,慕容梓有些恍惚。不知因爲什麼,她只覺一瞬似心絃波動,默默怔在了原地。
·
回到屋內,衆人正喜出望外,圍着莫鈺七嘴八舌地交談,哇啦哇啦說個不停。
琉畫廣常喜不自勝,慕容楓與之心心相惜,君靈排斥着琉畫廣常,想擠進去與莫鈺訴說,卻一直擠不過去。唯有十二一臉無奈,立在最遠處搖頭。
慕容梓深覺無語,以聒噪爲由冷言斥了幾句,終於令幾人安靜下來。她環視了一圈,這時才恍然發覺似乎少了什麼,問道:“素素呢?”
一道身影這時靜靜出現在門口,衆人下意識側眸看過去。
慕容素已換了一身衣裳,也簡單進行了沐洗,清麗的臉上施了些妝粉,掩去了這數九以來的蒼白憔悴。越過衆人,她的視線靜靜穿透,落在榻上那個淡然清俊的人。
莫鈺亦望着她。
“莫鈺……”
許久以來的失望與思念,一瞬似全然轉化爲無言的喜悅與激動。她再沒忍住,清淚奪眶,一瞬奔過去擁住他。
莫鈺的神情微變了一變,旋即亦探出臂,緊緊回抱住她。
“喂!”一側的君靈率先火了,幾乎要上前拉開她,“他身上還有傷!你——唔!”
“閉嘴!”一隻手毫不客氣地堵住她的嘴,琉畫與廣常半拉半架,很快將她拖出屋室。
識趣地退出去,屋室的門輕輕微闔。金黃的微光自窗櫺墜下,投映在相擁的兩人身上,凝化成一幕美景良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