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公子,怎麼樣?”
走出暗室,侯平立即迎上來。
李復瑾的面色格外陰沉冰冷,瞳眸暗得如墨,“是我失算了。”
早該想到以拓跋冶的陰戾詭譎,絕不可輕易受他人威迫。是他操之過急……當日脅其爲質,以三座城池作餌誘其合謀,本以爲會周旋頗久,未曾想一向心思桀黠的代國太子竟一口應允,彷彿絲毫不覺委迫。
他心下有疑,可畢竟形勢急迫,也便未作多想,不料他竟會在這擺了一招。
代國的厲焰軍於一般軍隊不同,除卻完整的火型兵符,必還需掌符者的親筆文書方可施令調遣。當日在涼北,他與拓跋冶原定於四月遣人磋議,不想對方竟幾番推脫,導致此時才奔赴雲州姍姍會和。
這一招拋磚引玉無疑使得精妙,連他都不由欽佩。先是有意推延時間,又確鑿了他辰機緊迫,即便有意赴涼一駁,業已無時迴轉。他事發隱秘無法公衆,更是授其以柄。幾番勢下,無論八萬還是十一萬,都只得逼得他接受。將計就計後發制人,可謂一步妙棋。
勢態並不妙,他只能先應承下,待事成之後再令擇他法。只是狡黠的野狼恐怕不會輕易甘休,還需得重新謀劃運籌。
清了清思緒,李復瑾望了眼侯平,“你怎麼在此?”
拓跋冶最忌議事時有他人伴側,連帶着手下副將皆爲如此。故他早前便已遣侯平前去輔助淇嘯天,按理說不會這般快速折回。
“公子……”似乎不知該怎樣說,侯平頓了頓,組織了一下言語。
“說。”
“棠黎來了,正在淇先生處。”
“他?”意料之外的名字被乍然提起,李復瑾錯愕一瞬,旋即蹙住了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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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廳不大,此刻聚集的人卻並不少。
淇嘯天面無表情地坐於上堂,慢條斯理地啜着一杯濃茶。一個二九之歲的少年隨在身後——竟有一張同侯平極度相似的臉,除卻眉角多了微淺的小痣,其他各處皆與侯平一律,如一模同出。
堂上看似萬般悠然,堂下卻分外劍拔弩張。一箇中年男子立於中央,面龐剛毅卻頗爲狼狽。室內鴉雀無聲,幾個蛛網裝扮的少年持劍以待,看來此前已有過一番爭執。
他方一踏入,一室的崩滯立即被破開,棠黎一瞬衝上來,“李——”
“五威將軍。”不待他說話,李復瑾率先開了口,執禮相待,“別來無恙。”
幾欲脫口的話生生嚥下去,棠黎滯了片晌,面色繃得通紅,“李公子曾承諾在下救舍妹出宮,不知而今所行如何?”
“棠妃娘娘?”他長眉微眺,似在說着一件完全不曉的瑣事。
先前暗中使計致使棠氏一族迅速隕落,榮華半生的棠黎自然無法一夕承受,可有聖命壓身,即便心有不甘亦無可奈何。潰敗之臣急於翻身,必得依附他人。是時他施之以曉,再以厚利誘之,兩方合營,所求很快歸於囊下。
只未曾想戎馬半生的一代名將,對於榮威興復卻毫無興味,所願僅有一事,便是救其身陷冷宮的親妹棠妃出宮,從此山高水長,永絕皇城。
他自然感到意外,暗中探查摸索緣由,才知棠黎幼時親眷喪盡,自小與棠妃相依偎伴,爲兄爲父,感情自然深濃。棠黎傾盡一生,縱橫沙場,榮威華耀無數,當初允許棠妃嫁入皇室,想來也是願她後生富貴不必孤苦。只是未料自己年過半百,竟還會橫遭此禍,命運之無常也着實令人唏噓。
或許他也知再度起家不大可能,故棄車保帥方爲上選。而今被打壓流放的五威軍幾乎已被他吞併麾下,棠黎這顆棋子也早再無用處。慕容念自兩年前便頒下昭旨,棠氏此生流放漠北不得入京,違者立絕。
現在他冒殺身之險前來,若是此番行無所獲,看來不會輕則罷休。
默了半晌,李復瑾眉目微垂,“將軍放心,棠娘娘雖屈居冷宮,可畢竟皇妃出身,又育有楓殿下,即便勢下,也斷不會輕受他人欺凌,必然安好無恙。”
“那她何時可出皇城?”
凌厲的問語直切正題不容迴避,李復瑾頓了一頓,“央華宮戒備森嚴,我的人無法深入。棠妃娘娘雖失了勢,可畢竟仍是皇妃。貿然行事太過張顯,恐怕不易。”
“你並未安排人調她出殿?”聽出他話間的推脫之意,棠黎一言挑破虛辭,面色倏然青冷。
“在下不才,能力有限,還望將軍見諒。”李復瑾冷淡道。
他方在林賁處碰了壁,此刻心煩意亂,實在抽不出什麼耐心慢慢招待這位落魄之將,只想儘快了罷話題。棠黎話音一扼,憋悶的怒火再忍不住,言辭如劍冷厲,“可公子莫不是忘了曾答應過我何事?還是鳥盡弓藏,擺明了偏要做個出爾反爾之人?”
“將軍嚴重了。”全然不受對方慍怒的影響,李復瑾聲平如水。
“在下當初也僅是承諾將軍,可保娘娘性命無虞,能否出宮卻全憑機遇。然而相比棠娘娘,倒是棠將軍更令在下憂心。棠娘娘深處深宮,雖非自由之身,卻總歸可以平安度日,反而是將軍……”
輕瞥了眼棠黎越來越暗的面容,他微聲嘆息,“將軍戴罪之身,於這雲州而言危機重重,還是早些回去漠北好。否則一旦被人發覺行跡,恐怕遭禍的,就不僅將軍一人了。”
平漠的語調入耳極教人不悅,棠黎的神情越發冷硬,“李公子可是要挾?”
“不敢。”他微微頷首,態度十分客氣,“在下也只是爲將軍着想。將軍在,棠氏仍有一息尚存。可將軍若是殞沒了,棠娘娘與楓殿下屆時又是何種處境?將軍可曾思慮過?”
話雖直接卻無不在理,棠黎沉默一瞬沒有回答,面龐依舊板如冷鐵。
“棠將軍以爲?”他步步緊逼。
靜滯了一瞬,棠黎嘆了一息,“也罷!”
陰青的顏露出薄憾,似是十分惋惜,“想我棠黎征戰半生,如今落得如此下場,只怪當初利慾薰心,鬼迷心竅,也算自作自受。舍妹癡頑,如今身陷冷宮也算責懲。李公子能保舍妹此生安然無語,已是棠某之幸,再無他求。”
“棠將軍嚴重了。”李復瑾淡然輕哂,“只是將軍正值壯年,憑將軍往年在朝中的積澱,失勢不過一時,起家易如反掌,怎就肯這般輕易妥協?”
他話中的探尋之意顯而易見,棠黎心底通明,淡笑了一下,“地位殊榮不過煙雲,我不甚看中。倒是對李公子……”話音頓開了一下,望向他的目光頗有奇異,“對此似乎更爲偏重一些。”
這一句話隱斂的意味頗爲深長,李復瑾眸光微動,“將軍何出此言?”
凝視望了他許久,棠黎的語音不疾不徐,道:“棠某斗膽,雖一生行武,卻看得出李公子志願鴻鵠,絕非普通燕雀之才。敢問李公子,如今天下皆傳你即將扶搖青雲,而這駙馬之位,可當真是你至高之願?”
“自然。”李復瑾笑道:“陛下仁厚寬宏,公主更是明動可愛,能作爲公主夫君、駙馬之位爲我大燕分憂,實乃復瑾之幸,別無他求。”
“如此這般。”脫口的音色些微變化,棠黎漾起一絲莫名的淺笑,“棠某不才,棠氏雖一夕失勢,可也看得出來,當初李公子對在下雪中送炭,目的卻是爲了我手下殘餘的萬數五威軍。照李公子當初所言,這近萬軍隊竟是爲了賦興農田,開墾耕作。可李公子似是忘了,在下畢竟統領五威軍多年,軍中內線遍佈,若想得知五威軍時下境況,易如反掌。”
“而據我所知,這數萬軍自公子陸續調至北地後,便同北地田農相融,白日墾植耕作,到了夜裡卻大興演練操兵。不僅如此,北地似乎還有一處暗廠,暗中興造兵器,招人買馬。而這些……李公子可知?”
聽似毫無關聯的數句質語徐徐落下,卻教李復瑾冷然一悚。
身後忽然數道刃響,幾個少年掌中的長劍已經半出劍膛,殺意畢現;堂上的淇嘯天手腕一顫,幾乎坐立不住;空氣僵滯,竟如瞬時凝死一般。
這般如臨大敵的陣勢卻未使棠黎意外,更加證實了心中所想,“李公子不必擔心,若我存心爲難,恐怕此刻就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了。”
靜靜對峙片刻,李復瑾擡手施令,少年很快放下劍。
“你想說什麼?”
靜視許久,棠黎瞳深如潭,“我只想知道,你的目的,是否是這雲州?”
一直縈繞的迷霧被一言戳破,李復瑾脣線輕抿,忽然笑起來,“是如何?不是,又如何?”
“若不是,那便是棠某多慮了。可若是……”靜靜地望着他,棠黎的目光極爲複雜,“那棠某隻能給公子一個忠告,你的計劃,只會失敗,絕不可能成功。”
瞳孔驟然凝縮,他以冷漠回視,“爲何?”
“辰淵閣。”
簡單的三個字,李復瑾的眉間瞬時顫了一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