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殿並不難,何況是對於慕容素。
趁着莫鈺尚在休憩,慕容素換了如歌的宮衫,隻身前往臨鳳殿。琉畫放心不下,決意跟隨,她決絕幾番無用,便也作罷。
碧兒匆匆自外殿回來,猛然關緊了門。她幾乎傻了,目瞪口呆看了淇玥半晌,支支艾艾,“娘……娘娘!”
“怎麼樣?!”淇玥望見自己的婢女歸回,急不可耐。撂下了方縫繡一半的孩童肚兜,立即詢問:“她死了嗎?她死了嗎?!”
“她……”碧兒話語吞吐,怔怔地望着她,一時竟說不清,爲何同樣封宮的白良人會突然出現在臨鳳殿,“娘娘……她——”
“你說話啊!她死了嗎?”
“誰死了嗎?”——
一聲清音就在這時倏地自殿外傳來,挾幾分張揚與輕蔑。
下一秒,緊閉的殿門已被一腳踹開。兩道纖長的身影緩步入殿。淇玥怔了怔,漸漸望清了面前的容顏,怔愕的神容倏然一凝。
“你……”
大抵是世族隕落,家人喪亡,傷心太久,淇玥的面容枯敗頹靡,蒼白的臉頰微微泛着青灰色,再不復往日的如花嬌顏。眸中的呆怔逐漸凝固,又慢慢得化作一片震訝與宿恨,音調亦瞬間變了,“白……慕容素……慕容素!”
猛地她掠身下榻,拼了力氣向她一瞬撲來。
眼看着她襲向自己,慕容素淡定閃身,在她幾乎碰觸她的前一秒翩然一避。淇玥猝不及防,迎着慣力已停不住,咚然一聲便跪倒在地上。
“娘娘!”碧兒大驚,連忙上前將她扶起。
“娘娘這是做什麼?”慕容素居高臨下地睨望,嘲諷輕哂,“自娘娘晉遷皇貴妃起,臣妾還從未當面恭賀過娘娘晉升之喜,怎麼數月未見,娘娘倒先爲臣妾行了這般大的一禮?”
“你滾!”淇玥厲聲驟喊,發自內心的恨怒,銀牙咬碎,“慕容素!你竟敢到我這臨鳳殿來,你給我滾!”
“臣妾爲何不敢?”她靜靜垂眸,語氣十分平淡。靜眸一掃,掠向榻上一個半完的孩童肚兜,“聽聞娘娘已有了龍孕,臣妾而今冒着違逆聖旨之罪,特來恭賀娘娘有孕之喜。臣妾,恭賀娘娘。”
說着她躬身一禮,神色凝重,當真是個真誠恭賀之意。
“呸!”淇玥怒冷地呸了一聲,“貓哭耗子假慈悲!你少裝算!你會恭喜我?噁心!”
“娘娘客氣了。”她依然淡笑,脣角漸涌諷意,淡道:“娘娘再怎般自謙,以耗子自居,可真是過於愧虛了。”
喉間一窒,淇玥怒火上涌,幾乎暈死過去,“你來做什麼!你滾!滾出去!臨鳳殿不歡迎你!滾——”
“娘娘稍安勿躁。”慕容素反而更加冷淡,輕斂裙袖坐在一旁,嘆息道:“臣妾既來,自然不會空手到訪。臣妾此番,是來請娘娘喝茶的。”
淇玥詫異一怔,怒目而視。
一盒茶葉立即被丟在案上。慕容素自顧執起一杯,浸泡了些許,執手敬於她面前,“此茶乃名茶,娘娘嚐嚐?”
“我纔不會吃你給的東西!”她執拗扭開臉,斜媚眼尾處蘊盪出幾絲不屑。
慕容素卻不在意,撂下茶,聲音平靜,“娘娘防我,無可厚非。只是這茶,可未必是臣妾的。”
淇玥詫異了一下,似乎沒大聽懂,“你……”目光瞥向案上的茶盞,瓷白的杯中淡紅暈染,她登時一凜,猛然退後一步,“不……不!”
慕容素的眉宇瞬時一冷,“琉畫。”
“是!”琉畫一應,立刻執茶上前。
“你們要做什麼?”眼見她欲蠻橫硬灌,碧兒直身攔於淇玥身前,“你們不許碰娘娘!”
“賤婢!”
一道淺金色寒光微閃,碧兒的面頰頓時多了一道血痕。她驚聲一呼,吃痛地倒在一側。
慕容素冷眼旁觀,凝聲厲斥,“你家娘娘是什麼身份?你又是什麼身份!這裡豈有你說話的份?!”
輕輕一拭,她還劍入鞘,瞥眸示意琉畫,“繼續。”
“是!”琉畫點了點頭,驀地出手捏住淇玥的下頜。
“不!唔——”淇玥驚慌失措,拼了命地掙脫。然而她似長期食不下咽,此時更是虛弱得使不上片分力氣。緋紅的茶水生生入口,如血染透了衣襟。猝然鬆開手,琉畫丟開茶杯。她慌忙折腹,摳着喉嚨便欲強嘔。
慕容素漠然觀望,“淇玥,這茶的滋味如何?”
她卻似乎聽不到,只是一直乾嘔,然而腹中無物,卻什麼都不曾嘔出。彷彿受了極大的痛苦,她低聲□□,悲痛的吟嗚似是頻死的獸,眼淚亦傾流出來。
靜步到她身前,慕容素凝聲道:“淇玥,自我認識你開始,你便一直陷我死地。你淇家使計害我大燕,你父親殺我父皇。你我之間,恩怨宿仇,就在今日全部解決。我本不想你死,但你卻屢次犯我!此仇不報,我枉生爲人!你既想用這茶毒死我,那方纔的這一杯,你就當做是我對你淇家的祭品罷!好好品嚐你最後的時光吧,祝你黃泉路上,和你的家人團聚!”
深深的恐懼浸透的胸肺,淇玥徹底絕望,她忽地撩開手,慟聲大喊,“啊——!”
慕容素卻不動聲色,最終瞥了她一眼,轉身,“琉畫,我們走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身後卻忽地傳來一陣詭厲的笑,笑得足令人後脊發涼。
慕容素不由自主地停了停步,回眸望向她。
“慕容素,你以爲你贏了?”淇玥此刻極度的悽慘狼狽,長髮披散,衣襟凌亂,面容枯槁似灰。她卻似乎不在乎了,死死盯着她,笑容詭異冷然,“那你想不想知道,你汝墳殿中,就那麼幾個人。這毒,是誰放的?!”
她怔剎了一瞬,瞳眸倏地凝縮,冷冷盯視她。
“慕容素,我真爲你悲哀!”淇玥冷冷一哂,話語怨毒,“你就是傳說中的災星!你貴爲公主又如何?你貌美又如何!你身邊的人,一個一個,都背叛你,遠離你,都因你而死去!哈哈哈,你不是災星是什麼!”
啪!一聲猝摑,琉畫怒斥道:“死到臨頭還嘴硬!”
“我說錯了?”脣角立即有血跡滲出,她胡亂一蹭,眸光瞬時一閃,“那我問你,你的那個小護衛,是不是回來了?”
猛地一揚睫,慕容素剎那驚忡住。
仔細觀察着她的神情,淇玥一瞬瞭然,驀地爆出一陣冷笑,道:“哈!他回來了,你是不是很激動?你很高興吧!那你有沒有發現他哪裡有些不同?你有沒有發現?”
面容的驚訝逐漸轉爲刻骨的憤恨,慕容素猛地上前揪住她的衣襟,眼神如冰,“我倒險些忘了,當初是你帶人伏襲了他!”
“我可不止伏襲了他。”死死盯住她的眼,淇玥的臉上漫出一絲得意,“他的手,是不是拿不起刀了?”
這一句猶如驚雷掠過,慕容素剎那驚大了眸,“你……”
快意的笑容越來越盛,淇玥咯咯甜笑,“猜我對他做了什麼?你猜猜看啊,你呃——”話未言完,她的眉彎驟然一緊,脖頸被一隻手狠狠扼住,幾乎一瞬窒息。
“你對他做了什麼?”慕容素眉眼超乎尋常的狠厲,手中死死扼着她的脖子,美麗的面龐怒火燒灼,急聲逼問,“你把他怎麼了?你把他怎麼了!你說——!”
“放開娘娘——”
一側的碧兒滿臉血跡,一瞬衝過來。琉畫眼疾手快,忽地抄起一個花瓶,照着頭頂便傾砸下去。
一聲碎音。碧兒的身子抖了一抖,目光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,“……娘娘……”血跡順眼着頭頂逐漸滑下來,她僵立了幾秒,身子轟然倒地。
“碧……兒!”
淇玥心底一慌,拼命地想要掙脫,卻根本掙不過憤怒滿盈的慕容素。她的臉憋得通紅,眼淚簌簌落下,狠狠道:“……我……把他……的……右手……廢了!”
艱難的話音鐫刻着恨,異常得驚人心魄,“武功高強……又如何?!我……讓他……這輩子……都……再……提不起刀!”
“你……猜……我是怎麼……知道他回來……的……這些……是誰……說的……”
“啊——!!!”徒然一聲嘶喊爆裂,慕容素怒不可遏。手中的力度越來越緊,指甲一點一點扣入她的頸肉,幾欲恨不得將她掐死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淇玥冷笑,劇痛將她整個人裹匝,疼得幾欲昏厥,“慕……容素,你殺了……我吧……你……”呼吸越來越困難,她如死般的難受,再說不出話來。
明明是該極度的憤怒的,可慕容素的心頭卻愈加的悲酸澀痛。回想起漾在心頭的黑衣少年,無數淚水雨一般的墜落,悲慟欲絕。
他的手被毀了,他再也拿不起那把屬於他的長刀……他引以爲傲的武功,他伴隨了多年的淬鋒刀……
怪不得,他會連她的力量都無法抵抗;怪不得,當年他從暗牢逃脫,連刀都無法拿走……
他受了那麼多苦,卻從不曾對她說過,她連一點都不知道……她甚至還那樣對他。她冷言冷語,她趕她走,她還用他的刀傷了他……
莫鈺……莫鈺……
心中的哀痛翻涌如浪,一重壓過一重。她的手逐漸失了力,驀地滑開,木然跌坐在地上。
久違的空氣侵涌入肺,淇玥頭腦一白,驀地開始劇烈嗆咳。呼吸驟然順暢,泛紫的緋紅逐漸褪去,細頸的指痕深沉可怖。
“你說得對……”怔怔呆了許久,慕容素許久擡起頭,淚眼斑駁,“像你這樣的人,如果就這麼讓你死了,實在太便宜了。”
淇玥還在咳,聞聲驟地一凜,警惕道:“你……想做什麼?!”
一枚藥丸堵住她的聲音——
驀地扣住她的下頜,慕容素迫令她吞嚥下去。她鬆開手,淇玥身子一斜重倒在地,驚慌無措,“這是什麼?你給我吃了什麼?慕容素!你給我吃了什麼?!”
“解藥。”慕容素笑了笑,笑容卻無力又冰涼。她略一沉吟,自琉畫手中又遞來一枚暗盒,徐徐打開來。
無數密麻得紅夫人聚在盒中,飛速攀爬,足有成百上千只,望得人頭皮驟然一麻。盒中有一隻死蠍,已被紅夫人啃噬得殘缺,驚心的駭人。
“你……”淇玥驚住了,眸中迸出迷惑的恐懼,倏地她似反應過來什麼,驚恐擡眸,“你……原來是你!一切原來都是你搗的鬼!”
“不是我。”她漠然凝視,冰冷的目光尤若地獄羅剎,道:“是李復瑾。”
“……復瑾哥哥?”她眸子漾了一漾,旋即變得狠戾,“不可能!你騙我。”
“我沒有騙你。”脣角涌溢出一抹譏嘲,慕容素冷笑,“我告訴你,淇玥,真正打心裡想讓你淇家隕滅的,不是我。而是——李復瑾。”
“我不信!”她幾乎呆住了,用力搖着頭,拒絕聽從,“你騙我!你騙我——”
慕容素冷哼一聲,漠然道:“你淇家勢大,可是有哪個帝王,會允許自己的臣子勢力大到可匹敵自己的皇權?!當年我父皇坐穩江山,便可棄開國之功的棠氏於不義,你淇家兔死狗烹的下場不過是遲早!怪就只怪,你父親不識時務,做的未免太明顯了些!”
“不可能!不可能!”她拼了命地捂住耳朵,大聲哭喊。猛地擁上前,想要扯她的衣角。卻被琉畫一腳踹至一旁。“我不信!你這個賤人!你說的話我不會信!永遠不會信!”
“你可以自欺欺人。”她的神情卻愈加平靜,緩緩蹲下來,一字一句,話語清晰,“我再告訴你一件事,荊陽城內的山匪私兵之謀,也是李、復、瑾,做的。”
“……”
這一句幾乎帶着摧折神魄的力量,淇玥怔怔僵立了半晌,忽地爆開一聲劇烈的痛哭,“不——”歇斯底里幾近崩潰。
冷漠地盯了她半天,慕容素緩緩起身,素腕一拗,將那一整盒紅夫人丟在她身上,轉身從容步出殿中。
無數紅夫人瞬時涌出來,密密麻麻爬滿淇玥的臉,她的頸,她的全身。她心口恐悚,劇烈地尖叫着,卻順勢讓無數小蟲攀入口中。她無法說話,無法流淚,絕望與悔恨漫涌着心口,不甘而慘烈。
……
那一天,許多路過臨鳳殿的宮人皆聽見臨鳳殿內的厲喊,猶若厲鬼嘶鳴,淒厲而不詳。第二日,當衛守臨鳳殿的侍從步入殿門,所見的僅有淇氏主僕二人一死一瘋的身影。在涼國後來的記史中,有關妃妃淇氏的瘋傻這般記載:前皇貴妃淇氏,父兄忤逆,皇恩賜死。淇氏憂思過慟,牽染急疾,神思不清,於懷瑾十九年十月,突陷狂症,意識難明。帝知後甚哀,恢淇氏皇妃位,以表悲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