耳端有似有若無的叫喊咒罵,她只覺身體重重一沉,似乎被甩進了一輛馬車。周身的顛簸使她暈頭轉向,幾乎要吐出來。
走了好一陣,馬車終於漸漸停下,遮覆視線的麻袋猛地被揚開,猝然的光亮讓她一瞬有些不適,慢慢睜開眼,晃出一道策馬而立的身影。
李祁景。
慕容素有些怔愕。
而接下來的一切卻令慕容素大驚失色——
自小廝手中接過捆縛她雙手的繩端,他猛地調頭揚鞭,打馬縱蹄而去。
那一陣拖拽猛然而來,慕容素幾乎是踉蹌着被拖到在地。疾蹄駿的行的飛快,一瞬帶來的重力快而猛烈,她死死地扣住麻繩,鮮血剎那溢流而出。
火辣的疼痛瞬間傾灼,整條手臂都彷彿斷掉了。她覺得胸口劇痛,如壘了千斤重石一般沉重,在馬蹄濺起的灰土中絲毫喘不過氣。心中被恐懼層層包裹,不由自主地驚呼,淚水一瞬流出來。
疾馳的馬很快被勒住,李祁景策馬回身,居高臨下地打量。倏地,他揚起手,掌中的馬鞭挾楓而下,徑直朝着她的臉頰打去。
慕容素一驚。
馬鞭的速度極快,驚愕之下已來不及躲避,她本能地閉上眼,意料之中的疼痛卻並未到來。
長鞭輝落,在即將碰觸到她的前一瞬驀地轉了方向,最終卻只落在她身側的土地,擊起一潑小小的塵灰。
“你怕?”靜了半晌,男子的聲音冷淡傳來。
俯身望着她,他目光中有着輕鄙的嘲弄。
慕容素張開眼,努力仰頭怒視着他。她的眼眶還殘着餘淚,黑眸泛着水光。明明是怒目而視,望及卻脆弱得不堪一擊。
李祁景冷諷地哼了一聲,丟下了縛手的繩索,甩繮便要離去。
就在他行過她的身側時,慕容素卻猛地探出手臂,使勁全力,狠狠拽了下馬尾!
吃痛的馬一聲長嘶,驟然變得癲狂。前蹄高揚,幾乎險着將他甩下了馬背。周側的侍衛驚慌失措,迅速圍攏過來。他怛然失色,掌中胡亂地一陣扣暗,勉力將將慰住了駿馬。
她蹣跚着站起身來,骯髒的舊衣上拖曳着長長的血痕,甚至已經破碎,異常的狼狽窘迫。忽地她扯脣一笑,有着同他一斑的鄙諷,淡淡道:“你怕?”
“放肆!”
驟然一聲寒刃出鞘的利響,慕容素只覺頸間突地一涼。側過眸,正對上嶽忠冷怒的眼。
李祁景驚魂未定,頜間的棱線緊繃,一字一句從齒間蹦出,“殺了她!”
“是!”
“李祁景!”她同一瞬高喊出聲,目光瑩亮,“你不可以殺我!”
頓了頓,馬上的男子側目冷瞥,倏然冷笑,“憑什麼?”
她攥緊了手指,篤定的音語間透着孤注一擲的意味,冷定道:“就憑我可以幫你。”
這話聽着極其大言不慚,李祁景愕了一瞬,旋即笑得更加譏嘲,“你?幫我?”
“是。”
他“哈”了一聲,似乎聽了一個笑話,“你能幫我什麼?”
“淇氏。”
淡淡地吐出這兩個字,李祁景忽地一怔。
眉目間有異樣的神色一閃而過,他翻身下馬,一步步踱至她面前,“你說什麼?”
“淇氏。”慕容素仰起頭,盯着他的目光灼灼,一字一句,道:“王爺聖明,不會不懂我在說什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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淇家乃世族門閥,在涼北一帶的青州城赫然有名。淇家自前涼起,便一心輔佐涼國開國之帝李時泓建立涼政。涼帝爲感其恩,自立國起便以開國之號封其爲相,萬人之上,世代襲尊。後來涼國朝滅,淇家爲保李氏一脈,屹立組訓,命淇氏一組以匡扶涼國遺孤爲己任,世世承襲。
淇家傳至而今這一代,嫡系僅餘淇嘯天一人。淇嘯天蟄伏數十年,潛在北地私訓殺手,鍛造兵器,以謀勾連代國太子,暗渡陳倉。憑一己之力輔佐李復瑾復立涼國。復國伊始,便被尊封左大丞相,持兵印,掌殺權,更於前年,將自己的女兒送到了帝王枕邊,可謂權傾朝野。
而今涼國根基初穩,百廢待興,朝內百官亦處凋零之態,大半還是前朝所承下的。官場難存,爲求生計,那些無權相持的下臣只能倚靠淇氏這顆大樹。如此一下,朝中更是形勢詭譎,各方勢力一面偏壓。淇氏在朝內攬權怙勢,獨斷專行,朝外卻排除異己。相形之下,那位年紀尚輕的新帝,幾乎可同傀儡無異。
她不知身爲帝王的李復瑾心念如何,只是憑她對他過往這數年的性情所解,想來絕不會輕易縱容。古往功高蓋主的臣子一向爲君王所深忌。只是憑他現今之力,撼動其勢尚且困難。他明間對其所行恍若未見,恐怕暗中已然深有忌憚。
清晨的荒郊一片靜寂,靜聽完她一番沉析,默了許久,李祁景一聲輕鄙,“自作聰明!”
話音中帶着濃重的謔嘲,他沒什麼笑意,“僅憑這一知半解便自下定論。你信不信,就憑你方纔這番言論,本王便可讓你死無葬身之地。”
慕容素並未言語,指尖微挑,自袖中帶出一枚雕金的飛鸞羽翅。
那一枚精緻的小翅小巧玲瓏,一見便知是足金所制,可惜並不完整,極像是從什麼飾物上生掰下的。她默默將翅羽置於他面前,一抹流金燦然生光。
李祁景的神色微妙一動。
眼厲地捕捉到他一閃而過的神色,慕容素眸目淡若剪水,“我命如螻蟻,王爺若真有心殺我,自然易如反掌。只是平心而論。若我方纔所言僅是猜測,王爺又何必費力籌謀了這一場局?”
他眉目一揚,似乎根本沒聽懂,輕笑道:“此言何意?”
“牀榻的蛇是你放的,食中的死蟲、榻上的綿針也是你做的。”她輕輕飄地挑破虛辭,話語清而冷,“王爺曾盜竊沈妙逸的髮簪置入我塌下,刻意挑起藝女間的矛盾與爭端,這些,王爺可承認?”
李祁景的容色有些含混,默了少頃,漠然一哂,“認如何?不認又如何?你僅憑着這一枚斷簪便說這一切都是本王所爲,就不怕本王以誣告之罪將你論處嗎?”
“若當真是我誣告,憑王爺的性情,可會將我留至此時?”
“偷換概念。”他緊盯着她的臉,“本王不殺你,實屬本王仁慈,況且如若這一切真依你所言,本王將自己後府內苑鬧得雞飛狗跳,於我又有何益?”
威迫目光下的問言幾近逼問,慕容素從容不迫,“百益而無一害。”
“哦?”他輕挑了一下眉,道:“那你倒是說說看。”
靜默半晌,慕容素緩緩開了口。
“數月前敬北王府的藝姬擇選排場浩蕩,雲州城內人盡皆知。而今城中口口相傳,皆言敬北王李祁景不務正業,終日萎靡紈絝,以豢養藝姬舞女爲樂,可其中真相究竟如何,除卻王爺,恐怕最爲明曉的,僅有我們這些藝女。”
“雲州城上下據傳敬北王是因重色,這纔會大動干戈自天下招攬絕世美人。可自我們入府起,卻從不曾爲王爺所召興,甚至連王爺的面都不曾見過。僅有的一次,還是羣召的鳳凰臺召,如此之行,怎可算作‘重色’?敬北王府雖榮貴富庶,可怎會平白豢養閒雜之人?那麼敢問王爺,既非爲色,那召選我們入府的目的,究竟是什麼?”
李祁景聞言似乎笑了一下,“本王交友甚廣,在自己府上培養藝女,有何不可?”
“如此的確合理。”她淡淡笑,笑意下的目光略有些複雜,“只是我始終不懂,既然我們入宮只爲獻藝助興,那麼平日的責訓中,又爲何會大肆花耗時間來修習宮中禮儀?”
面上的笑容一瞬消失了,男子的聲音低沉,“你究竟想說什麼?”
“王爺心知肚明。”她淡瞥了一眼,冷靜地闡述剖析,將話說得通透。
淇氏在朝堂內外一手遮天,最直接威脅的,便是帝王的皇權。既然兩者意志相悖,那麼淇氏與李復瑾之間的關係自然異常微妙。李祁景乃李復瑾親弟,心之向誰並不難見,可在如今這種局勢之下,若想不被清洗,唯有的辦法,便是僞裝自衛。
無論當初舞姬擇選如何聲勢浩大,畢竟事關天家,王府內中之事,民坊之間怎能輕易聞及?唯一的一種可能,便是有人刻意放逐流言。然而皇家之事何人膽敢這般大面積的虛傳?而他污言入耳卻恍若未聞,只能佐證一種可能,那刻意傳出流言的,便是他自己。
李復瑾雖爲帝王卻根基未穩,朝中百官又以左相馬首是瞻。他若想將淇氏勢力連根清拔,便要先暗中培育自己的親信,逐而平衡淇氏勢力。前朝既然無隙可乘,那麼便僅有在後廷動作,何況放眼涼國後宮,還無人可與淇皇妃制衡。
朝中百官忌憚淇氏,無人膽敢將自家族女送入皇城,這般情形之下,一無權勢、二無背景的民女無疑成了最好的選擇。民女所行一不必忌諱波及前廷,二事敗亦不會連及任何。可謂上策。
只是固然計劃巧妙,人選卻成了最大的難題。普通民女膽小怯弱,怎敢同權妃相爭?商賈出身的閨秀又大多愛慕虛榮,頗一相形,煙花柳巷出身的藝女,成了最優上的選擇。
而他以微末之計挑撥衆女,引得後苑鷸蚌紛爭,都不過是在暗中篩擇人選,陣腳混亂之下的反應最易凸顯不同人的行事性情,而最終被擇中的那個,無疑,會是這場局中那枚衝鋒的棋子。
自始至終,這場選試所擇的,都不是藝技。
李祁景的臉上越來越暗,側目輕瞥,半隱在身後的左手已然扣住佩劍。倏地他伸出手,猛然扼住了她的下顎,目光隱然伏有殺意,“既然如你所言,那麼,本王是不是更該殺了你?”
被扣緊的下顎異常的疼,她勉強擠出話語,眼神篤定如初,“你不會殺我。”
“這麼肯定?”
“是。”她舒緩氣息,坦然直承,“王爺所求的,不過是一枚可在禁內製衡淇皇妃的棋子。淇相廷攬朝權,淇皇妃獨霸後宮,二者無論誰得益,最終損害的都是陛下的皇威。我願以身爲棋,助王爺一臂之力。”
僵持的空氣有如凝定,片刻他放開手,忽地笑起來,“你想做我的棋子?”
“是。”
“就憑你?”
“是。”仿若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諷,她堅定點頭。
李祁景的面色極爲混雜,“給我個理由,你憑什麼?”
“憑你別無選擇。”她定聲道,素顏一無表情,“何況放眼整座敬北王府,無人比我更加適合。”
李祁景默然。
瞳眸的情緒有了些許細微的變化,他靜靜凝視了許久,脣角漸漸輕抿。
等待許久,慕容素出言催促,“該說的我都已說明,我已表明我的立場,那麼王爺的決定?”
“好。”頓了頓,他爽快地應,神情莫測,“我倒要看看,你究竟有多能耐,能夠肯定自己可以左右這場局!”